萧燕飞搭着顾非池的手下了马车,刚站稳脚,就听他对卫国公夫人道:“母亲,我领燕燕进宫吧。”
卫国公夫人扫了顾非池一眼,也没多问,点点头,就带着顾悦先随一个小内侍往女眷的西华门方向走去。
萧燕飞顺从自己的心意,用指尖往他的掌心挠了挠。
他的回应是,一把抓住了她不安分的小手。
“走吧。”他侧过脸,对着她微微地笑,两个字意味深长。
两人慢慢悠悠地往午门的方向走。
旁人进宫还有内侍指引,到了顾非池,根本无人敢靠近,沿途的内侍、侍卫们只是不近不远地躬身行礼。
走到午门前,就听一个熟悉的带着异族强调的男音叫住了顾非池:“顾世子,真是巧。”
便见两个高大魁梧的异族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顾非池狭长的狐狸眼在面具后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带着难以觉察的犀利。
表哥看人看事都极准,从来不会料错。
他说,留吁鹰在万寿节这天定会找自己。
留吁鹰果然来了。
“顾世子真是贵人事忙,要见世子一面可真不容易啊。”留吁鹰迎了上来,粗犷的面庞上露出熟稔热络的笑容,“一同走吗,正好说说话。”
顾非池抬了抬眼皮,懒懒道:“十万两。”
留吁鹰:“……”
萧燕飞轻笑出声,精致的眉眼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儿。
听到萧燕飞毫不掩饰的笑声,留吁鹰的脸色丝毫不变,锐利的目光依然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三步远的顾非池。
突然,留吁鹰发出一阵豪放的笑声,摸着腮边的虬髯胡道:“十万两是吗?”
“本帅给。”
顿了顿,他又朝顾非池逼近了一步,“只不过,本帅敢给,顾世子敢收吗?”
说话的同时,他扫了一圈周围或远或近的官员,那些官员全都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刚刚这句话的语气意味深长。
意思是,顾非池收了他长狄的银子,就不怕背上一个卖国的罪名,有口说不清吗?
“当然。”顾非池形容间带着几分狷狂,几分倨傲跋扈。
那眼睛里赤裸裸地透出来的是,他有何惧?!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那自是没什么说服力,可由现在只手遮天的顾非池说来,却令人无法反驳。
留吁鹰抿紧了厚唇,眼眸阴鸷。
在长狄,旁人都说他仗着军功,张狂无状,比九姓亲王还要嚣张。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这顾非池!
“阿屠。”留吁鹰对着随从阿屠做个手势。
阿屠就从胸口掏出了两张银票,朝顾非池走近,却被旁边的知秋拦下。
看了一眼留吁鹰的脸色,阿屠把这两张面额五万两的银票交给了知秋。
知秋看了看那两张银票,点头道:“是大通钱庄的银票。”
萧燕飞笑眯眯地对顾非池道:“阿池,外祖父说,临近秋收,最近粮价跌了,东北一石米只要两百三十文了。”
“十万两可以多买近三万五千石米呢。”
顾非池笑了笑:“那一会儿我让户部尚书过去,请外祖父介绍个东北的粮商。”
“我外祖父肯定给你介绍个最便宜的。”萧燕飞洋洋得意道。
瞧两人这旁若无人的样子,留吁鹰的眸中闪过一道戾气,脸上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胡子间逸出一声冷冷的轻哼,打断了两人的话:“顾世子,这下可以说话了吧?”
顾非池这才把目光从萧燕飞脸上移开,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他抚了抚胸口的紫藤绢花,语气冷淡,一副屈尊降贵的样子。
留吁鹰本是想借一步说话的,不由蹙眉:“这里说?”
他徐徐地环视周围,从宫门到里头这一路都铺着红色的地毯,不远处等着进宫的官员望了眼这边,便都往后退,颇有退避三舍的味道。
一时间,顾非池的四周连一个敢靠近的人都没有。
周遭这十来丈,只有他们几人而已。
“不然呢?”顾非池反问道,唇角噙着一抹狂傲恣意的浅笑。
留吁鹰没什么表情,眸底却似寒铁般,看着顾非池,一字一顿地说道:“顾世子年少得志,太过狂妄可不好。”
从前,留吁鹰确有听闻过卫国公世子顾非池之名。
说是他常年在西北征战,凶名赫赫,连大景民间都觉得这位世子爷杀孽太重,穷兵黩武,怕是如白起之流,不得善终。
世人都将西北的安稳归功于现任卫国公顾延之,在这趟出使大景前,留吁鹰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来了京城,他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顾非池的狂傲,肆无忌惮。
守规矩的人好拿捏,而像顾非池这种不守规矩的人,就远比前者难以预料,难以制约。
顾非池是头狼。
一旦瞄准猎物,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撕裂对方的咽喉,现在大景皇帝就被这头狼咬住了脖颈,不得不交出监国的权力。
留吁鹰双眸锁住顾非池的视线,道:“顾世子,你只是想要摄政监国吗?”
“就没想过……”
说着,他的右手指了指天,“这个位置?”
他深邃的目光凝在顾非池脸上,注意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哦?”顾非池不置可否,面具后的黑眸似夏夜无边无际的星河,幽深,浩瀚,清冷,令人觉得高不可及。
留吁鹰又朝顾非池逼近了一步,以蛊惑的口吻含笑道:“若是世子愿意,本帅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顾非池轻挑眉尾,慵懒而高傲,让人捉摸不透。
留吁鹰继续道:“说起来,本帅与世子之间并没有矛盾。”
他们长狄与顾家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
留吁鹰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狂放不羁的青年。
据探子回报,顾非池与谢无端因为父辈的情分,自幼交好。
可是,年少时,便已分开,一个在北境,一个西北,相隔两地。
哪怕偶尔还有往来,可人都会长大,这年少的情谊怕也是散得七七八八了。
顾非池这番尽心尽力的奔走,借着谢家这桩案子,他成了军心之所向,民心之所归,现在可谓一飞冲天,势不可挡,已经站在庙堂之高,所有的臣子都只能对着他折腰。
只差一步,顾非池便能立于九天之上。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顾非池,也不可能安于现状。
“本帅与世子更无利益的冲突。”留吁鹰轻轻叹息,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世子如今如日中天,现在已经站在了群臣之上,只差一步了。”
“但这一步,却不是好走的。”
顾非池静静地听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留吁鹰。
留吁鹰的褐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稳,接着道:“本帅很喜欢中原的文化,也读过不少中原的史书,你们汉人不同于我们长狄强者为王,汉人素来注重忠孝礼义廉,注重所谓的君臣之道。”
“乱臣贼子逼宫篡位,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只会在史书上留下个窃国之名。”
“明明中原数千年,就没有一个王朝是能长久坐稳这片江山的,可偏还要讲究个师出有名。”
“本帅说得对是不对?”
留吁鹰最后一句的语速放得极慢。
顾非池单手背于身后,即便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视。
此刻他的沉默看在留吁鹰的眼里,这就是一种默认。
留吁鹰的眼神又锐利了三分:“顾世子,你如今所能仰仗的只有这千方百计得来的军心和民意。”
“可一旦,你成了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军心和民意立刻就会变。”
“即便世子为大景朝立下赫赫战功,可世人愚昧,眼里只有所谓的‘正统’。”
留吁鹰轻轻扯了下嘴角,眉宇间闪过一抹冷酷的戾气,一闪即逝。
两人相对而立,晨风拂起两人的衣袍,彼此的衣袍几乎快要擦上,可顾非池一个振袖,便又在无形间拉开了距离。
留吁鹰又是一笑,笑容豪迈中透着亲近之意,豪情万丈地允诺道:“顾世子,本帅保你登这九天之位,如何?”
留吁鹰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非池,灼热得似要燃烧起来。
“助本世子?”顾非池轻轻掸去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摇头叹息,“留吁元帅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他看着留吁鹰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似的,眸光清冷,翘着的唇角带着嘲弄的味道。
“……”留吁鹰一愣。
只一个短暂的愣神,他便嗤笑出声:“本帅在长狄地位稳固。”
他自信的眼眸似鹰般锐利,又透着一股狠劲,煞气十足,毫无气急败坏的意思。
“是吗?”顾非池眼角轻轻一压,云淡风轻地反问道,“可若是长狄南征大军在北境受挫,贵国国君还会信元帅之能吗?”
静默了一瞬,留吁鹰旋即哈哈大笑:“吾王岂是这等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之人!”
他这句话意味深长,不仅是一种自信满满的宣示,话里话外更是顺便贬了大景皇帝一把,意指今上唐弘诏目光短浅、心胸狭隘。
顾非池的姿态十分放松,一侧入鬓的长眉高高地挑起,又道:“那若是,六磐城,银川城,兰峪关相继失守呢?”
“……”留吁鹰胸腔内的心脏猛地加快,连眼匝的肌肉都忍不住痉挛似的一跳。
顾非池此话何意?!
迎上留吁鹰晦暗不明的眼神,顾非池悠悠一笑,不冷不热地说道:“长狄王之下有九姓亲王,分掌九个部族,各有各的领地,长狄王与九姓亲王之间既是利益一体的君臣,又互相忌惮,互相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