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理正小心翼翼地给龙床上的皇帝擦汗,突然,朱炯猛然用力坐起身,关理被吓得一哆嗦,跌落倒地。
旁边拉着御医的八宝听到动静立刻狂奔过来,跪倒在朱炯床头,激动到难以抑制,“陛下——陛下啊——您终于醒了!”他对外头大喊,“陛下醒了!快来人!太医呢!”
朱炯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嘈杂的动静,他瞪大了眼睛气喘吁吁,依旧沉湎在自己脑海多出来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记忆中。
朱炯不搭理他们,渐渐的屋内众人也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谁都能感觉到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阴沉沉的威压,力含万钧。
八宝被朱炯这异常的样子弄得越发着急,他心中恨恨地想:阿峦啊阿峦,你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竟辜负了陛下的满腔情意,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将你逮回来,让陛下得偿所愿才行,一会自己就再去提点一下那些人,让他们更拚命去寻才行。
过了许久,朱炯终于渐渐清醒了过来,他直接光脚踩到了地上,巡视一圈跪在周围的人,没有阿峦。
他沉沉开口:“人呢?还没有找到么?”
八宝立刻说:“陛下放心,吴大人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也通知了京兆尹,各处出城的地方都设卡检查,各个方向都在搜捕,一定会把人找到的。”
朱炯说:“让祁大人来一趟。”
八宝暗惊,这是不仅仅要调用官面上的人手,连缉事司的人也要一起派出去了,缉事司向来做的都是极为隐秘机要的事情,陛下让缉事司插手,可见是心志坚决,不把人翻出来决不罢休了。
朱炯又道:“谢慕贤的尸首可到了?”
八宝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谢慕贤是谁,从“谢”这个姓氏展开联想才想起来是阿峦的哥哥。
这件事不经八宝的手,八宝并不清楚,慌忙遣人去问,得来消息说是已经送入京城了。
“更衣,朕要去看。”朱炯说。
八宝被吓了一跳,“使不得啊,陛下,您千金之躯——”话没说完,朱炯淡淡飘来一个颜色,八宝把话吞了回去。
这个眼神带着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思,危险而压迫,没来由地叫八宝都有些发虚,陛下的威势竟突然又盛了许多,叫人连分辩都不敢出声了。
这是一具已经腐败的尸体,虽然放了许多防腐的香料在棺材里,但很显然并没有什么作用,男人的尸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曾经的活力,变成了一堆腐朽的死肉,恶臭扑鼻。
八宝忍不住小声劝到:“陛下,这地方您怎么能待啊......”
朱炯面不改色盯着棺材中的男人,随口道:“你若害怕就先出去。”
初看第一眼,他已经有了一半的把握,棺材里躺着的人并非谢慕贤。
朱炯冷笑一声,心道:不,应该说,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谢慕贤。
他沉声吩咐:“把面上的布揭开。”
一张平庸肿胀泛着红黑色的面皮暴露在他面前,已经看不出本来是什么模样了,但能看出来本来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模样。
朱炯心头最后一丝担忧也散去了,死的不是他,那么问题来了,人在哪里?
朱炯问:“这真的是谢慕贤?岷县谢家的谢慕贤,谢峦枝的哥哥?”
身边人抱拳回话:“回陛下,已经仔细查验过了,还让邻居来认过,的确是谢慕贤本人没错。”
朱炯闭上眼,前世与今生的两张面孔在他脑海中来回交替,一个是束发的书生,一个是头戴金钗的美人,最终两张脸重叠合为一体——
上辈子的宠臣谢慕贤与这辈子的小宫女阿峦,他们都是一个人!
朱炯双手的拳头越捏越紧,眼里几乎滴出血来。
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都刻在脑海里一般,两张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模一样,有着相似的角度,微微翘起又不显得刻意,让人见了便想心生好感想要亲近......可是一转头却都是同样的无情。
你骗朕,你骗了朕两辈子!朱炯的心底在奋力地嘶喊。
朱炯的脑海中已经大致勾勒出事情的原委了,谢家女儿谢峦枝,上辈子女扮男装冒充谢慕贤,这辈子不知为何入宫成了他身边的小宫女。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阿峦的入宫只是巧合么?阿峦是不是就是上辈子的谢慕贤?
如果是的话……想到这种可能,朱炯胸口刺痛,但随之而来的是如蔓草疯长的疯狂快意。
如果是的话,阿峦,狠心绝情骗了朕两辈子的你合该付出些代价了。
朕再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必有任何不忍心了,无论你到底在想什么,这辈子你都是属于朕的了,天涯海角,朕也会把你抓回来。
第76章 塔城
在朱炯晕厥之前, 就已经将搜捕谢峦枝的命令下了出去,尽管谢峦枝的动作极快,但按照朱炯所派出去的力量来说, 抓住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毕竟出京无外乎就是那么几条陆路和水路而已,飞鸽传书到必经的卡点等着人自投罗网就行
更别提后来又加入了缉事司的势力,紧赶慢赶,追捕令发出的速度早就超出了谢峦枝姐弟逃跑的速度。
但偏偏六七天过去了, 谢峦枝和周宜二人就仿佛从这片大地上消失了一般。
其实说起来也是个巧合,朱炯醒后想起上辈子那些事便追加了抓捕的线索, 不仅要查一男一女的,两个男人同行的也得查, 可惜的是, 阴差阳错之下那时候谢峦枝二人在路上还载了一个人, 是三个人一起上路的, 因此顺利逃过了搜捕之人的怀疑。
那日谢峦枝和周宜架着车走在乡间小路上, 天刚刚下过大雨,地湿路滑,车子不小心翻下了路基, 一半掉进了沟里。
一个中年汉子路过时看到他们的窘状, 十分热心主动上前询问, 帮忙和周宜合力将车子抬了出来,为了投桃报李, 谢峦枝便提出载他一程。
路上交谈中才知道,他名叫程二树,是隔壁县一家当铺的副掌柜, 这次是去塔城他岳父家接他回娘家的夫人孩子。
“塔城......这地方如何?”谢峦枝问,“实不相瞒, 我们兄弟离乡多年,老家的产业都被后母占了,回去也没有意思,此番出来索性想寻一个新地方闯荡,正在寻地方,打算赁一间院子落脚。”
程二树果然是个热心人,热情地介绍起来:“若两位兄弟想在塔城安身可真是找对地方了,塔城是附近最大的地方,人又多又热闹,最重要的是地价也不贵,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天灾地难的,人也好,景也好,安家置业选这里没错。”
他嘿嘿一笑,“而且这附近的姑娘长得都很俊俏,两位小兄弟肯定能寻个合意的媳妇。”
谢峦枝爽朗应下:“那可最好了,借程大哥吉言,我倒是不急,先把我弟弟的事安顿好了再说。”
周宜瞪大了眼睛,面色泛红。
“不容易啊,真是个好兄长。”程二树感叹,他有心想帮他们一把,“我对塔城也熟得很,你们要租个什么样的宅子,我倒是可以帮忙问一问,就说你们是我远房表弟,也能相互照应着。”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若程大哥能帮忙,简直不能更好了。”谢峦枝说,“我们打算租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能有一个前厅两间睡觉的屋,再来个小院子和厨房,够我们二人用就行了,最好是热闹点的地方,买东西也方便。”
“成,包我身上。”程二树答应得很痛快,“今天就能让你们住进去。”
程二树做事能干又爽利,进了塔城先去了趟岳父家说明情况,就领着谢峦枝和周宜出门了,才敲开第三户人家就找到了合适的院子。
靠近主街的一间小院,方方正正的格局,屋顶家具都挺新,随便收拾收拾就能进去住了,尤其是院子里种了一棵很粗壮的桂花树,让谢峦枝看了第一眼便决定租下来了。
房主和谢峦枝谈好一个月四钱银子租金,谢峦枝没有还价,当场立下了契约。
立契约的时候,谢峦枝看着桂花树随手捏出个名字“桂文”,周宜就叫“桂武”。
待众人走后周宜抱怨:“姐姐,你这名字取得也太随意了点,一点都不威风。”
谢峦枝说:“咱们加一起就是文武双全,还不够威风么。”
“以后咱们就一直待在塔城了么?”周宜看了眼谢峦枝的打扮,有些顾虑地说,“这地方虽然还不错,但姐姐你总不能一直这副模样吧。”
“当然不会,只是先在这里落个脚罢了,我们一直在赶路,也该停歇一下了。”谢峦枝说,“最多住两个月,这阵风头过去我们就走,再换个新地方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了,现在还是有可能被发现的。”
“姐姐,要是咱们真的不小心被抓住了,皇帝他——会把你怎么样?”周宜小声问,“会杀了你么?”
谢峦枝说:“......不会,但我真的不想面对这一天啊。”她拒绝去想像如果真的被朱炯抓到会面临怎样狂风骤雨般的可怖场面,仿佛不去想这个问题,这一日就一定不会到来一般。
谢峦枝和周宜在这间小院安顿了下来,然而她完全没有想到,她付了三个月的租子,却连半个月都住不满,便再也没机会了。
有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看着姐弟二人关上院门后,抱着刀从不远处街角的角落闪身出来,一会便不见了。
谢峦枝对此无知无觉,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消息已经被写在纸上,正被人送向朱炯那里。
虽然只是短暂落脚,但生活该置办的一些东西还是得买的,还有他们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谢峦枝决定要买一些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因此拉着周宜去街上买东西。
不一会,周宜手上就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他倒也不嫌麻烦,很有耐心地跟着谢峦枝,任劳任怨。
他心想:若他姐姐今后每日都能这样放松自在,辛苦逃出来也是值得的,如果姐姐真当了皇妃,他哪能有机会陪着在这大街上随意地走着呢。
走着走着,他们到了一家绸缎店门口,谢峦枝没有打算买衣料,正欲继续往前走,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里面走出来。
刚刚从店内走出来的李俊也看到了谢峦枝,他呆呆地注视着她,不自觉地开口道:“小枝——”
谢峦枝也愣住了,“长吉?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人不是李俊又是哪个,只不过比起她印象中的人,此刻李俊似乎瘦了许多也沉郁了许多,眉眼间有一股愁绪挥之不去,不复从前开朗。
李俊似乎终于从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场面中回过神来,确认面前的确是他所认识的小枝。
他快走几步走到谢峦枝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说到:“小枝,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最近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为难你?”语气匆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谢峦枝只开了个头便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她出逃的事情不应该告诉李俊,他知道的越少越不会被牵连。
她只能用问题转移李俊的注意力,“长吉你怎么先问起我来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当时急匆匆的你就走了,我去金水堂问,他们都说你和李老太爷回老家了。”
这下轮到李俊语塞了,他面色浮起一阵难堪,甚至连目光都不敢放在谢峦枝身上,“我......”
正在他难以启齿的时候,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圆润的姑娘走到了他身侧,带着几分好奇看着谢峦枝。
她问李俊:“李哥哥,这是谁?”声音清脆又天真,带着股女孩子面对心上人时才有的亲昵。
一种微妙的尴尬在李俊和谢峦枝之间扩散开,两人一时无言。
李俊看她的眼神既难过又羞愧,甚至有些绝望。
谢峦枝则是想到了李俊在流放路上对她的那番告白,虽然两人当时并没有说定什么,但此刻被这位显然与李俊关系匪浅的姑娘如此问,依旧叫她生出了十二分的难堪,仿佛自己是个觊觎旁人的心上人的坏人一般。
还是周宜的出声缓和了气氛,“他是谁?”
谢峦枝笑了笑,向周宜介绍:“这位是李俊,是......我从前在京城认识的友人。”她又看向李俊,“这是我的弟弟。”
李俊说:“你已经找到你弟弟了么?恭喜你。”
谢峦枝点点头,“多谢。”
“他放你——”
李俊显然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为了防止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谢峦枝连忙打断他,“我刚到塔城,就住在后头巷子第三间,今天你肯定还有事要忙,我也要继续买东西,之后你若有空再来找我吧,我们到时候再详谈。”
李俊看出了她的顾忌,答应下来。
他心中有太多疑问想要问出口了,尤其是那一位。
那个人是对小枝不感兴趣了么,决定放小枝自由了么,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李俊沉寂已久的心怦然而动,让他生出无限的渴望来,原本苍凉的眼眸也亮了不少。
李俊回到家,李老太爷在门口等他,“金小姐送回去了么?”
李俊收敛了神色,低头颔首道:“是。”
“金小姐是个好姑娘。”
李俊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