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调慢速度,给马秀兰倒了点儿热水,就拿着凳子出去了。
卫生所没几个人,她又大着肚子,与其在五病房大眼瞪小眼地套不出实话,不如坐外头晒晒太阳。
记得从前唐贵家里出事,唐墨就是这样匆匆跑没了影儿,连着两天没回来。
她在家等啊等,终于等到唐墨回来,结果狗男人已经把家底掏干,决定辞掉木工厂的活去工地了。
两人大吵一架,什么也没吵出来。
没过多久,唐墨就把命丢在了工地,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如果今天狗男人同样不回来……姜冬月摸着肚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真就是她命里活该倒霉!
大不了再给唐墨守三十年寡,重新拉扯一双儿女,好歹家里有台缝纫机……
正漫着目的地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丁零当啷的声音,姜冬月抬眼,就见唐墨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跨过卫生所大门,脸色黑乎乎的,额头深深一个“川”字。
“老黑!”姜冬月喊住他,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如释重负。
唐墨方才猛地从大太阳下来到阴凉处,眼前一阵阵发花,竟没瞧见姜冬月,听见声音赶紧靠好车子过去,声音沙哑地道:“冬月,你怎么来了?不是找香惠嫂子陪着你吗?你自己走过来的?”
“这么大事我能不知道吗?怎么也得过来帮点忙。”姜冬月瞪唐墨一眼,“你妈正在里头输液,中午给她买了饼干跟火腿。”
“瞧你这副下山西的模样,是不是也没吃东西?进去垫点儿吧,我专门买了三斤多。”
唐墨霎时间眼眶都湿了:“冬月……”
他今天真的太霉了!清早照常出工,走半路听说马秀兰喝了药,着急忙慌跑回去,魂都吓飞走一半,抽了唐贵俩大耳刮子又按着马秀兰坚持送卫生所。
到了卫生所,前脚庆幸有个市里下来的主任会洗胃,后脚亲妈还在里头麻着没醒,卫生所就咣咣咣地来了四个民警,将唐贵和刘小娥拷走了。
当时洗胃前那主任就说能救,绝不是喝的农药,所以陈爱党和赵成功没待多长时间便走了,民警来时只有唐墨一人,懵得他一颗心都揪成了三瓣儿。
掐着秒熬到亲妈醒来,略说几句话,他又蹬着自行车往派出所跑,一天下来累够呛,半口水没喝。
也就自家媳妇知道惦记他……唉。
“给你。”姜冬月从兜里摸出两块糖递过去,拽着唐墨的手慢慢坐起来,“我找大夫问了,人家说你妈这情况最好养两天,她肠胃受了刺激又一直哭,看着挺虚。所以我交了十块钱住院押金,让她住卫生所输两天液,还管吃管喝,走的时候多退少补。”
唐墨本来都饿过劲儿了,嘴里叼着块糖才觉出肚子空得难受,见姜冬月不计前嫌想得周到,自然没意见:“行,就这么办吧。”
他妈到底上了年纪,可别回家一干活再累病了。
“你没意见就行。”姜冬月揉了揉腰,又小声问唐墨关系跑得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啥。
“你妈什么也不说,连你跑哪儿去了也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你要是跟你妈一样把我当傻子瞒着,那我立马往魏村走,往后咱俩都跟自己妈做伴过日子。”
这话倒不是吓唬唐墨,先前晒太阳时她想东想西的,脑子里养老方案都过了十几个。
唐墨咳嗽两声:“你别跟我妈计较,她喝药喝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左右看看没个人影,索性拉着姜冬月往阴凉处的角落走了走,压低声音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撞上派出所严打了。”
姜冬月直勾勾盯着他:“说仔细点儿,小贵子和小娥到底因为什么被抓的。”
唐墨顿了顿,选择长话短说:“他俩不是卖蘑菇串儿吗?隔三差五地去进货,不知道从哪里买了半袋子米壳,磨成粉掺面糊里了,说是味道更好。完了我妈也不知道咋的眼瘸瞧上那东西了,混水里冒充农药,一下喝多中毒了。”
“就这?”姜冬月皱起眉头,“米壳是什么?这么严重吗?”
唐墨声音压得更低:“就是罂粟籽儿。”
姜冬月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卧槽!那不就是毒|品吗!吃了要害死人的!!
她成天在村里很少出门,也知道毒品是个大祸害,贩毒吸毒抓住了就要枪毙的!!!
“冬月你别怕,没那么严重。”唐墨攥紧姜冬月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米壳子分量少不碍事,我在派出所打听了,有个老哥说城里好些饭馆都往菜里掺,平时没人查,他们所里上个月刚开始狠抓。”
偏偏这世上无巧不成书,那位下来检查的方主任是刚从云南调到洪金市的,据说以前还干过两年军医,洗胃洗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儿,当场打了内线电话。
这边手术还做着,那边城里民警已经出发了。
“……”
姜冬月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骂道:“好端端干个小买卖,怎么就走上歪门邪道了?赚这种黑心钱,活该下十八层地狱!他俩咋这么糊涂啊!”
难怪马秀兰咬死嘴什么也不说,那蘑菇串儿一毛钱五根挺便宜,又卖了这么长时间,十里八乡吃过的不知多少,要叫别人知道了……
看姜冬月脸色发白,唐墨反而冷静下来,说道:“他俩用的不多,还有救。我再跑跑关系,尽量把他们捞出来,你别操心了,孕妇受不得惊吓,我就不该告诉你,真是的。”
“……”
姜冬月倒不害怕,只是乍然得知这种秘密,脑子里乱糟糟的,缓了缓才压下心里翻涌的从前种种,都没力气捶唐墨了。
“你没权没势的,拿渔网捞人啊?要是他俩真用的少,那就该关关,该罚罚,认真吃个教训,往后重新做人吧。”
要用的多,那就该打打,该杀杀吧,不冤枉。
唐墨挠挠头:“派出所那老哥也是这么说的,可拷走了不让见人,就这么没日没夜蹲监狱里,谁知道罚成什么样啊?”
“人家民警又不刑讯逼供,蹲两天怕啥?”姜冬月又瞪唐墨两眼,“你今天别乱跑了,待会儿交代完你妈,就回去把俩侄子送古家屯姥姥家去,过两天稳当了再接回来。”
唐墨一拍脑门:“还是你想对周全,我都把他俩忘了。”
往前走两步,猛地回过头问姜冬月,“那咱们笑笑呢?我从派出所出来都快四点半了!” 可算想起自己还有个闺女了……姜冬月打鼻孔里哼一声,不冷不热地道:“给笑笑钥匙了,她回家自己开门。”
唐墨:“……”
他心说笑笑那么点个头够不着锁子咋办,但瞅瞅姜冬月的脸色,再问必得挨骂,只好把话憋回肚里,拎着凳子往病房走。
快到门口,姜冬月忽然拉住唐墨,“进去了就说住院是你的主意啊,不然你妈肯定觉得恶毒儿媳想把她抛下不管。”
唐墨:“……行,就是我的主意。”
回到五病房,马秀兰正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睁开眼,一叠声问道:“老黑,小贵子咋样?能放出来不?”
唐墨皱紧两道浓眉:“不好说,我明天再去跑跑。”
“嗨呀,我可怜的儿呀!”马秀兰伸手擦眼角,又哭叫起来,“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小贵子可是要受大罪了呀!天杀的刘小娥,我早晚收拾她!”
姜冬月实在听不下去,到床头拿了饼干让唐墨坐下吃,说声“我找大夫拔针”,转身出了门。
恶人自有恶人磨,唐墨那大包大揽的破毛病,活该叫马秀兰磨一磨。
第37章 五指山
唐墨确实被磨得不轻。
一听住院, 马秀兰顿时瞪大了眼,短短几分钟里从“恶媳妇不孝顺遭天谴”骂到“儿大不由娘”,要不是手上扎着针行动不便, 绝对要跳起来追着唐墨吵打。
“你们不管小贵子我管!老黑你赶紧交了钱让我出院,再把我带那派出所去,我得到大门口跪着喊冤,横竖叫他们把小贵子先放出来。”
“……”
唐墨一个头两个大,心说难怪姜冬月跑外面晒太阳了,搁谁也待不下去。
好在赵医生很快赶来,唐墨如蒙大赦, 一溜烟带着姜冬月走出卫生所,回头细听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
“幸亏住院了,不然就我妈这脾气, 弄不好也得进派出所。”唐墨用力抹了把脸, 对姜冬月说道, “你别往回走了, 路边找地儿坐着歇歇,我到家换了三轮车来接你。”
姜冬月:“行, 你先走吧, 到家了跟笑笑说一声我很快回去。”
“知道,我快着点儿, 说不定能赶上闺女放学。”
唐墨蹬着二八大杠迅速离开,姜冬月就沿黄土路慢慢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要准备些什么。
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不管这次运气好坏,她生产时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措手不及了。
……
卫生所里, 马秀兰仍然坚持要出院:“我又没喝药,干啥在外头瞎扔钱?到家多喝几天绿豆汤啥事儿没有。”
赵医生推了推眼镜,说道:“婶子你安心养着,我在卫生所干多少年了,只见过老人想住院治病孩子们不掏钱的,从来没见过儿媳妇痛快交钱,老人不想治病的。你可知足吧,养好身体比啥都强。”
马秀兰嘴硬:“我没病,我养啥养?”
“你听听你自己说这话,没病你咋进的医院呀?”赵医生晃晃手中的病例,“实话跟你说吧婶子,你今天喝那东西不沾光,肠胃都会跟着受损伤。”
“打个比方,就像胳膊叫开水烫过一样,不起水泡也得脱层皮。再者你上了年纪,要是这回养不好,以后肯定是有点儿后遗症的,不能像现在这样身子骨结实。”
他说得有理有据,马秀兰不禁伸手摸上了肚子:“真、真的啊?”
“我骗你干啥?你给我发奖金?”赵医生说着,重新给马秀兰量了量血压,叮嘱她今天喝小米粥吃鸡蛋,明天再吃菜,就慢悠悠出了病房。
唉,想当初他也是个腼腆英俊的小大夫,如今在卫生所十几年历练,对什么样病人说什么样话,居然已经驾轻就熟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这边马秀兰叫赵医生唬住,终于安静下来,晚上老老实实地吃了消炎药,坐床头念了会儿阿弥陀佛,不到八点就早早躺下睡觉了。
折腾一场,她确实感觉出来胳膊腿发虚了,可不能落下毛病。
……
夜色渐深,卫生所的灯光逐次熄灭,唐墨却仍在自家房顶忙碌。
他早上出门时天还飘着细雨,棒子都在房顶堆好了用塑料布盖着,必须得掀开透透气。
这种塑料布厚重结实,足有十来米长,是专门跑青银县买的。如今用年头久了,边角有些发脆,中间还有几个鸟儿抓破的洞,得另外拿砖头压住。
哗啦、哗啦……唐墨小心将塑料布掀开,叠起来扔到南棚子上,然后将房顶中央堆成山丘状的棒子扒拉开,用平底铁锹铲到两侧干净没水的位置。
再把“山丘”底部的棒子扔到旁边,露出最下面积水洇湿的痕迹,让房顶也透透气。 秋天夜里总是有风,等明天早起,就能把棒子重新翻腾一遍,摊薄了晾晒。
家里统共六亩地,虽然不多,但今年收成挺好,唐墨一个人来回倒腾完,又从里面捡了几十个籽粒干硬的大棒子装袋背下去,看看表都快九点了。
唐笑笑已经拱进被窝,睡得呼呼的。姜冬月则坐在灯下,举着两根粗棒针不知道在织什么。
“咋还不睡?是不是腿脚肿了难受?”唐墨边说边舀了半盆水洗手,洗完到院子里胡乱冲冲脚,就上西屋拎出那只木盆倒热水,招呼姜冬月泡一泡。
“行。”姜冬月应了声,将半成品毛线帽子收好放小簸箩里,然后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去,舒服地吐了口气。
唐墨催她泡完脚睡觉,自己却不消停,这点功夫搬出竹簸箕倒了半袋棒子,又来回找改锥,找到后闷着头开始搓棒籽儿。
他手大力气大,先用改锥铲掉一行或两行籽儿,再用手掌用力搓,很快就将一个半干的棒子搓完,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芯儿扔到脚边。
姜冬月看得不落忍,拿卫生纸搓个小球,“嗖”地砸唐墨肩膀上,说道:“老黑,你干什么呢?”
唐墨动作不停:“搓棒籽儿呗,改天上平村镇磨新棒子面,比陈的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