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先是怔愣,继而气笑了,“什么叫我不愿让父亲回永京来,你这是怀疑我的居心?”
祁令瞻未置可否,往房内的方向望了一眼,继续低声道:“我不是在指责你,父亲与母亲名义上已经和离,若是父亲回到永京,母亲该如何自处?你的处境也会受到影响,这些我明白,所以在父亲的病治好之前,要先商量清楚。”
“你明白什么?你根本就不明白!”
照微呛了他一声,见他蹙眉,又放缓了语气,“母亲的心思,我比你清楚,她比我们所有人都更盼着父亲还活着,无论当初有多少过节、多少仇怨,有什么比人活着还重要?”
祁令瞻说:“若只求他活着,他在永京之外也能活得很好,我想问的是,你希不希望他留在永京,继续以你父亲的名义。”
照微思忖后说道:“这件事要问过母亲,她是最有资格决定此事的人。”
“那你呢,你心里怎么想?”祁令瞻紧紧盯着她,“母亲的感受固然重要,但我也不想你勉为其难。”
“哥哥,朝局上的事情,外人的质疑,这些都是身外之事,重要的是,在侯府这十几年,我早已视你为兄,视侯爷为父,这些做不得假,你不要总是心中不安,难道因我未曾茶饭不思,我就真的没有良心么?”
“我未曾这样想过你……”
照微倾身抱住他,握上他的手时,发觉他的手腕在轻颤,才知他刚才心里有多么紧张。
爱生忧怖,本就是一件难以厘清的事。
于是照微不再质问他的怀疑,只低低在他怀中道:“我很高兴,永平侯府四散零落,如今还能凑成一家人,哥哥,我欣喜且珍惜。”
两人回到堂中,杨叙时已有了结果,与谢愈所言大致相同,是脑中有淤血导致失去了部分记忆,整个人的脾性也变得迟钝温和。
“淤血的地方穴位遍布,若不尽快通淤,则五六年之内必有恶疾。可此地关窍脆弱,不能再骤然受击,应当徐徐图之。”杨叙时说。
祁令瞻问:“意思是教他慢慢回忆从前的事情吗?”
杨叙时说是,“我再开几副药,待侯爷服毕,将身体调理好后,我会为他施针灸。这段时间内,可以引他慢慢回忆从前的事,切忌急躁,忌大动肝火。”
祁令瞻与照微相视一眼。
离开宅子后,两人又商议此事,照微先说道:“虽然咱们都盼着一如从前,可爹娘毕竟不是小辈,我想着先将此事问过母亲,若她同意,请她与父亲先见上一面。”
祁令瞻颔首,“嗯,听你的。”
“这种事也敢听我的吗?”照微讶然,“你从前不是说我只会气人,不会解忧么?”
祁令瞻轻笑道:“说不定就能气得父亲想起些什么。”
照微没有着急回宫,直接去了容宅,一见了容汀兰就黏上去,嚷嚷着要吃汤圆,哄得容汀兰只好搁下手头的账本,被她推进了厨房。
照微给容汀兰打下手,却是越帮越忙,容汀兰嫌弃地让她去净手,只许在旁边瞧着,递个锅碗瓢盆。
“子望怎么没同你一起过来?”容汀兰问。
照微正被汤圆烫得龇牙,闻言眨眨眼,“政事堂今天忙,他不得空。”
容汀兰说:“待会你装一碗汤圆,也给他送一些,他爱吃花生馅,许久没做了。”
照微点头,又状似随意地说道:“劳烦娘亲再做一份馅里加茱萸的咸口汤圆,我有个老朋友喜欢吃这一口。”
容汀兰正在团汤圆的手一顿,蓦然抬眼看向照微,几番欲言又止,手中的汤圆不知不觉捏散了馅。
又辣又咸的汤圆,吃起来像熬烂了的牛皮,如此古怪的口味,世上只有一个人喜欢吃。
“你那个老朋友……”
“娘也认识。”照微搁下了汤勺,目光殷殷地望着她,试探问道:“娘亲还愿意再调一碗馅,见一见他吗?”
容汀兰手心的汤圆跌落在地,身体轻轻颤抖,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祁仲沂遵医嘱喝了小半个月的药,宫里李遂的病刚刚转好,杨叙时就马不停蹄出宫来给他施针。
祁令瞻和照微都略有些紧张地在外面等了半天,见杨叙时点头,忙挤进去看祁仲沂,见他仍是一脸茫然地摇头,不免都有些失望。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母亲了。”祁令瞻说。
他以银钱不够买药看病为由,要祁仲沂自己出门做活,将他带到了容家名下的铺面里,应征跟随容掌柜往青城采货的商队伙计。
一大早,伙计们喝过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整装守在车旁,等候容掌柜的到来。约卯时末,远远见一架马车驶来,停在队首,容汀兰掀帘而出,第一眼就望见了站在人群中的祁仲沂。
他瘦了,孤影伶仃,然而在人群中仍如鹤立鸡群,他也正怔怔望着容汀兰,眼神中有疑惑不解,也有似曾相识的惊艳之色。
容汀兰转身坐了回去,用帕子按住泛酸的眼角,虽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相见,仍觉百感交集。
她兀自冷静了一会儿,将车中的食盒提给随车的女伙计,哑声吩咐道:“挑个不引人注意的时候,将这碗汤圆,送给那个新来的伙计,只说是新人入商队,都会有这个,别的不必多说。”
女伙计应了声是,提着食盒下车去了。
祁仲沂收了食盒,藏在木车边,直到中午停下吃饭时,才将那碗冷掉的加了茱萸的咸口汤圆端出来,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细品。
还是他从前喜欢的味道,这个味道,只有她能做出来。
最初只是她心血来潮的尝试,见他吃得高兴,便以为他喜欢,从此每个月都会给他做一回,吃得久了,倒真爱上了这个烂牛皮的风味。
祁仲沂将空碗搁回食盒中,望着马车停下的地方,一时心中灼烫如流。
其实早在服药后,他就陆陆续续记起了一些片段,关于阿容,关于两个孩子。他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怕见不到她,所以佯装未曾记起。
他本打算就这样陪她到青城去,再慢慢计划如何与她相认,不料途中遇见榷税官员为难,容汀兰尚未亮明身份,祁仲沂已伸手掰折了那人想要往她肩膀上落的手。
容汀兰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连句谢谢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她好像……看出了什么。
祁仲沂兀自忐忑了许久,以为会被驱赶,不料入夜时,跟随容汀兰身边的女伙计又送来一碗加了茱萸的咸汤圆。他捧着那碗咸汤圆抬头,在二楼窗边见到一抹转身离去的影子。
木窗扉被风摇动,吱呀了两声。
第103章
容汀兰带着商队前往青城, 年底方归来永京,祁仲沂因为多次护侍有功,已被提拔到商队大伙计的地位, 不仅能跟随在容掌柜的车旁,且多得容掌柜的吩咐,或传令、或办事, 每日都能见她许多面,听她说许多话。
他们运了永京的俏货去青城,又将青城的金桔带回永京卖, 正值年底,刚入城便被抢购一空。
容郁青夫妇这几日就能回来,容汀兰留出两筐预备着年节, 又送给祁仲沂一筐, 孰料祁仲沂不肯受, 他说:“子望不让我回侯府,我孤身在城外别院中过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消受不了这些好东西, 听说夫人家中热闹, 还是请夫人自己留下吧。”
容汀兰听罢,思忖片刻,问他:“你可愿意随我到容家过年?虽比不得侯府富贵,但也有干净的客房, 暖胃的酒菜。”
祁仲沂拒绝了亲儿子和谢愈的邀请,等的就是这句话, 忙不迭点头应下。
到了除夕这一日,容宅格外热闹, 外面下着雪,宅中各处却暖融融的。
容汀兰带着厨娘做元宵,祁仲沂不好跟进去打下手,就抢了劈柴伙计的活儿,在厨房外面劈柴火,劈完一摞就抱去厨房添灶,抬头时就能看见束着袖子的容汀兰。
容郁青夫妇带着阿盏在院中放爆竹,在容郁青的怂恿下,阿盏不小心将爆竹扔到了房顶上,“砰”得一声炸掉了半片红瓦,惊得阿盏忙捂着耳朵逃开了。
照微偷闲出宫半天,正与祁令瞻围炉烤板栗,听见屋顶的响动,提裙跑出来看热闹,不巧被闻声赶来的容汀兰逮住,怀疑又是她玩弹弓弄坏了瓦片,照微百口莫辩,嚷嚷着要爬房顶,将阿盏的罪证找出来。
最后还是祁令瞻按住了她,推她回屋去玩博戏。
“给妹妹顶罪,这是咱们家的传统,你急什么。”祁令瞻指指天色,“已是申时中了,最晚酉时你就得回宫,把这几个栗仁吃掉,等会再吃碗元宵。”
祁令瞻将剥好的栗仁盛在小瓷盘里递给照微,又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酪茶。
照微吃得两腮鼓鼓,悄悄问他:“你今晚要入宫与我一同守岁吗?阿遂最多守到子时就睡了,咱们也放爆竹,宫里的瓦结实。”
祁令瞻拾起一枚栗仁,慢慢嚼碎,分明心里很欢喜她的邀请,偏要拿乔作态一番,说:“今夜落雪,路上不好走。”
他指望着照微同他说几句好话,照微却故作苦恼道:“那好吧,看来只能和锦春逾白他们堆雪人、放爆竹了,我那坛上好的金坛酒,也只能留给他们喝了。”
祁令瞻叹了口气,“我去,我亥时就过去。”
于是今年的除夕夜,宫宴散后,祁令瞻就悄悄前往西宫等她。彼时照微正在东殿里与皇上同坐,西宫只有江逾白守着,他们两人一站一坐,隔着暖融融的炭火,目光皆落在窗外,看雪压梅枝,簌簌落地。
满室寂静中,是江逾白先开口:“年终有瑞雪,明年会有好收成,娘娘会高兴的。”
“那你呢?”祁令瞻问。
江逾白下意识拨了拨腕间的手串,说:“娘娘高兴,我就高兴,我们做奴婢的,自然将主子的喜怒放在心上。”
祁令瞻道:“可你与其他奴婢不同,娘娘心里也不以奴婢待你。”
“这是我的荣幸。”江逾白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唯闻炭火噼啪轻响,江逾白突然低声开口道:“我知道大人心中误会我,我也曾误会大人,可是在娘娘身边待久了,渐渐能看清她的心意,原来并非我想的那般受人胁迫。从前我想着救她于水火,如今发现只是我的错觉,那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祁令瞻缓缓拨动着盆中炭火,问他:“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如何?”
“不如何。”江逾白摇头,“我这样的身份,不配向娘娘期许什么,也不配向大人要求什么,我只愿年年岁岁,长有今朝。”
这是态度很隐晦的示好,他并不希求什么,只是单纯地以娘娘的所喜作为自己的所喜。
祁令瞻自问做不到像江逾白这样大度,但他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拾起手边的茶盏,向他道了一声“请”字。
热茶入腹,听得外头的笑语声渐行渐近,是照微从东殿归宫来了。
过了年,是照微执政的第三年。
姚鹤守已倒,姚党也被逐步拔除,去年六月时王化吉一案中,牵扯了朝中许多反太后党。有的是真与王化吉背地里有所勾结,有的是照微趁机发难,总之经她一番贬黜,朝中文武两派皆心向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敢再故作刁难。
“事急从权,本宫也顾不得太多,他们有些或许无辜、或许罪不至此,只是快刀斩乱麻,难免有误伤,等过几年再调任他们回京吧。”
后来议事时,照微与祁令瞻说道:“过几年,皇上也长大了,这也是他施恩于臣的好机会。”
祁令瞻并不赞同她这样做,并非不赞同她贬黜过甚,而是不赞同她为少帝唱白脸。
他说:“你应当先为自己留后路,今上长大了,不代表你就要还政于他,我瞧他的性格与长宁帝并无分别,他们李家的男人,自仁帝以后,皆是宽厚有余,魄力不足。”
照微苦笑:“不还政于他,本宫还能怎么样呢?他毕竟是窈宁姐姐的骨肉,再狠心的事,本宫下不了手。”
前朝有过少帝暴毙、太后登基的先例,将皇室血脉先帝托孤的老臣屠杀殆尽,皇都血流漂橹,就能登上那至高的宝座。
“王化吉死的时候,阿遂心里那样难过,也未曾对我生怨恨之心,如今见了我,依然恭恭敬敬地喊母后,他的心是软的,不恨任何人,这一点,与窈宁姐姐很像。”
照微望着窗外的春光。李遂知道她喜欢石榴后,亲手在她院中栽了一棵石榴树,尚未到结果的年纪,长满了茂密的绿叶。
李遂曾问她什么时候能长出石榴,照微告诉他:“等你长大,长得同石榴树一般高的时候,果子就结出来了。”
思及此,她笑了笑,声音很轻地对祁令瞻说道:“哥哥,你是他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母后。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但我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你也不忍心走到那一步。”
祁令瞻盯着棋枰,半晌后问她:“皇后的人选,你心里有主意了吗?”
照微轻轻摇头,“还早。”
“论家世,论性情,论才学,有一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她若是做了皇后,或许克绍其裘,能继你之业,同时也成为大周的退路。”
照微知道他说的是谁,“她太小了,等她长大,问问她的心意,也要问问皇上的心意。我不愿促成一对怨偶。”
她此时不愿深谈,这件事就此搁下,祁令瞻却暗暗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