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汀兰无奈含笑:“长相肖三分,脾气却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遂闻言惊讶道:“原来母后小时候这样可爱,能给朕也抱抱吗?”
他自己尚是个半大孩子,抱阿盏十分吃力,却不肯松手,阿盏没了耐心,不住地凌空踢腿。
福宁宫里一派和乐融融,谈笑声直传到殿外。
祁令瞻在殿外听了有一会儿,并未入内,只默默站在殿前台基上,直到张知出来取东西时才看见他。
张知上前道:“太后与侯夫人都在里面,参知大人为何不进去?”
祁令瞻淡声说:“我父亲的丧仪已毕,我是来上章谢恩,不是什么急事,不必进去打搅。”
永平侯府的事,张知多少也听闻了一点风声,闻言没有多劝,只是点了点头,请他入朵殿暂坐,唤宫人去传茶。
他说:“只是看里头的意思,是要留容家人用午膳,大人若要等,只怕得等到午后了。”
祁令瞻说:“那便不等了,这份章奏,劳烦闲时帮我递给陛下。”
张知双手接过章奏,恰逢内殿传他,张知便顺手将章奏转交给照微,说了祁令瞻来过的事。
照微浅浅翻了两眼,让掌文书的女官先收着,转头问张知:“他人走了吗?”
张知说:“刚走不久,此刻不过方出福宁宫,可要奴传他回来,一起用午膳?”
照微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除了一个半大孩子李遂外,都是容家人。从前尚能勉强算作一家,如今永平侯一死,没有血缘相连,这关系便显出了几分微妙。
传他来,只怕他领受不了这份好意,心下更加难过。
照微轻轻摇头,“不必,你去御膳房一趟,赐一席素宴到永平侯府。”
张知应下,转身往御膳房去了。
第53章
中秋节前, 明熹太后移宫,搬往福宁宫,与皇上同宫起居。
此事七月底下达中书门下时, 来回论驳了三轮。
祁令瞻表面上避嫌不言,甚至有倾向姚党等反对者的立场,但私下请张知往坤明宫里递了好几次条子, 使照微不仅提前知道了这些反对者的言辞动向,还将如何驳斥他们、乃至他们私德不修的短板都揭给了她。
一番连敲带打,反对者最终偃旗息鼓, 孝道之论压过了规矩旧例之论,钦天监连夜算了个宜迁居的好日子,请照微搬去了福宁宫的西配殿。
照微坐在西配殿里问张知:“此事兄长居功不小, 本宫还要谢谢他呢, 他这两日怎么不入宫了?”
张知说:“祁大人的意思是, 此事不能太招摇,否则论孝道,他该辞官闭府,为先侯爷守孝。”
“大不了本宫让皇上颁一道移孝作忠的圣旨, 谁还敢让他辞官?”照微轻哼, “他才不怕这个,他是不想见本宫。”
张知讪笑,“哪能呢,他是娘娘的兄长, 自然爱护关心娘娘。”
照微冷眼瞥向他,说:“你可真是他的好奴才, 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张知忙称不敢,心中不免苦笑, 明明是她让去传话的,参知大人不肯入宫,这骂就落到了他头上。
中秋节后是秋汛,钱塘附近的兰溪、建德一带堤坝决口,淹没了周围十几个县城和村庄,漕运也因此阻塞难行。
此事事关国政,也牵涉容家的生意,照微免不了忧心难安。何况此事传入永京后,有台谏官员联合钦天监的人,上奏表称此涝灾与前些日子太后移宫有关,联合上书,要求天子下罪己诏,太后搬回坤明宫,并严惩支持此事的大臣。
其言之凿凿又恬不知耻之状,气得照微嘴里生了个疮,一连四五天食不下咽,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许多。
容汀兰入宫时见此不免心疼,照微靠在她怀里诉苦,更是让她十分心软。但她最终仍于心不忍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我和你舅舅后天打算回钱塘,那边的生意受秋涝影响,上千口人等着吃饭,不能没有个主事的人。”
照微问:“你和舅舅都去,不能留下一个吗?”
容汀兰说:“他半年多未接触钱塘的生意,我怕他支应不过来。”
“那……”
照微心下怅然,母亲和舅舅一走,她又被孤零零抛在永京。
只是她也明白,钱塘的生意耽误不得,年末她想给军中放饷,总不能指望姚鹤守给她钱,还是得往自家人伸手。
思及此,她说:“那后天早晨,我悄悄去送一送你和舅舅。”
对于容汀兰和容郁青要回钱塘打理生意的事,有人比照微更加心有不舍。
第二天,容郁青的夫人张秉柔抱着女儿阿盏入宫,给照微请安时,见照微很喜欢阿盏,试探着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张秉柔伏跪在堂下,慢慢说道:“妾出身清儒人家,妾的父母、祖父教导妾要贤惠持家,夫君在外经商这一两年,妾一直待在青城打理宅中事,青春枯老事小,只怕再遇上三长两短时,妾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得些许零星的消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妾不是故意要说不吉利的话,妾只是担心会再发生之前的事,太后娘娘……”
照微怀里抱着阿盏,对锦春道:“先扶舅母平身,请她坐到我身边来。”
内侍搬来一张紫檀螺钿扶手椅,椅中铺了丝面软垫,张秉柔正襟危坐其间,因不情之请而心生愧疚,并不敢抬眼看照微。
却是小阿盏懂得心疼母亲,先将茶碗端给张秉柔,说“娘亲请饮茶”,又抓起一把饴糖塞给她,说“娘亲吃糖”。
照微瞧着心生艳羡,问阿盏:“茶和糖都给了你娘亲,那你给表姐什么呢?”
张秉柔闻言忙要告罪,照微拦住了她,只含笑望着阿盏。阿盏想了想,揽着照微的脖子爬到她怀里,肉嘟嘟的嘴唇往照微侧脸上贴了贴,留下一个浅浅的口水印。
“阿盏给表姐……喜欢。”
照微心中暗暗受用,却对张秉柔说道:“阿盏这机灵劲儿,长到十岁出头就会祸害人了,我看舅母未必能管束得住,不如趁她还小,放在宫里养两天,这里嬷嬷多,早点给她教教规矩。”
这正是张秉柔犹豫着难以开口的请求,照微主动提出,反更令她惭颜。
张秉柔说:“妾只怕阿盏给娘娘添麻烦。”
照微安慰她道:“哪里有麻烦?你随舅舅去钱塘,正好将阿盏留下与我作伴。”
张秉柔面色微赧,仿佛被戳穿了心事:“妾的确是打算与夫君同往钱塘……本来他前几年也提过让我跟着,但那时我正怀孕,家中父母不许,去年阿盏太小,也丢不开手,如今,如今……”
照微含笑道:“如今舍不得舅舅,便想同他一起去。”
张秉柔这样温柔害羞的性子,照微以为她会否认,然而她却点了点头,声音低浅而坚定,说:“妾确实不舍与他分开。”
照微好奇地问道:“舅舅那样惹人嫌的性子,竟也能讨你喜欢吗?”
“他很好。”张秉柔摇头否认,“我没嫁到容家时,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当他是个纨绔,难过时恨不得一死了之,嫁过来才知道,夫君他除了不爱读书之外,处处都很好。”
照微更好奇了:“具体哪里好了?”
“他……”
张秉柔比照微年长六七岁,然而自幼养在闺中,偶尔也有小姑娘的心性,想与人分享自己的婚姻。
她娓娓说道:“不纳二色,这是容家的家风,但他自己也懂得心疼人。因我喜欢收集字画,他便处处帮我留心,有一回被人骗了,他怕我伤心,撒谎说是赌钱输了三千两,为此挨了公公的打,愣是一句口风也没透。”
照微说:“幸好我不在家,不然他该说这钱是我输的了。”
张秉柔忍俊不禁,又说:“我在闺中时,家里管束严厉,从不允我出门,到了容家,反而自在许多。夫君他带我出门巡铺子,教我看货、管账,端午划船、上元赏灯,长了许多见识。”
照微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闺房之乐,张秉柔自然不肯提,手持纨扇半遮面,轻轻摇了摇头。
照微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男女之情就是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么?那此情与亲情、友情等又有何分别?
她问张秉柔:“诗歌中说,男女之情是‘见之不忘、思之如狂’,难道这是骗人的?”
“也不算是骗人。”张秉柔稍稍压低了声音,犹豫着说道,“见不到时,心里总是惦记着他何时到来,见到了,他若不体贴殷勤,又觉得委屈、忐忑。诗经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不相见时思念,见到时又爱多想,想多了便要吵闹。
“还有就是……你有高兴事、伤心事,会想与他倾诉。你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他,他遇到难处时,你也盼着他来找你。”
照微道:“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样说也没错,”张秉柔道,“只是男女之情并非趋利避害的考量,若非得遇良人,甚至往往是件伤人的事。娘娘可曾听过孔雀东南飞、抑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有些男女之情,是让人甘愿为之赴死的,何况自找麻烦。”
真是越说越玄妙,越让人感觉云雾不清了。
见照微蹙眉沉思,张秉柔自觉失言,“我说得多了,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照微倒并未觉得她失礼,她只是有些想不通。
张秉柔所说的情形,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祁令瞻。
惦念他的安危,盼着他好,又气他时远时近、忽冷忽热。
难道这是喜欢?
这简直荒唐,荒唐且滑稽。
她与祁令瞻秉性不和,若非母亲嫁到祁家的缘故,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遑论那些要千万中挑一、千万年修成的玄妙情愫。
照微心中嗤然,却又无来由地觉出一丝慌张,怔神间,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身上。
阿盏乐得咯咯笑,张秉柔忙蹲下身,拾起帕子为照微擦拭衣上的茶水。
照微止住了她的手,“不必劳烦,我去另换一身。”
她站起身,张秉柔见她脸色不太好看,也极有眼色地说道:“听说娘娘一早就垂帘视朝,怪我忘了时辰,打搅娘娘休息。娘娘若没有吩咐,我与阿盏就先告退了。”
照微点头,让锦春送她们母女出宫,“明天我去送你们时,再将阿盏一起接来。”
阿盏高兴地朝照微挥手,“表姐明天见!”
张秉柔走后,照微并未休息,只独自坐在窗边怔神。
庭中木芙蓉拒霜而开,粉白舒展,两只白雀绕树扑飞,不知是在垒巢还是玩乐,时而比翼、时而相啄,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内侍举着捕鸟网缓步走近,忽然猛得一扣,捕到了一只,兴奋地回头低喊:“快瞧!我抓到了!”
另一内侍站在廊下说道:“快别喊,小心吵着娘娘,赶紧把另一只也抓了。”
举网的内侍说:“不妨事,这种鸟又叫野鸳鸯,总是成对出现,抓了一只,另一只也会绝食而死,过两天就消停了。”
照微静静听着,心头忽然涌上陌生的伤感。她抬起手,缓缓揉按额侧乱跳的太阳穴。
锦秋低声道:“奴婢叫他们走远一些。”
照微说:“叫他们把那雀儿放了吧,别造杀孽。”
锦春出去传话,片刻后,木芙蓉枝头又响起了两只白雀的啼叫,照微撑额靠在窗边,看见那两只鸟儿隐在密叶底下,正相互安抚,彼此梳理着羽毛。
真是好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想起张氏所讲的孔雀东南飞、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心道,人的情爱,有时竟不如一对雀儿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