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祁令瞻应下了此约:“那便后日在大相国寺见面。”
祁令瞻当天比往常更早出门,先去中书省处理政事,准备等寺里热闹起来后再去。不巧的是,他前脚刚走,照微就派锦春送了几页她刚临摹的字帖来,要请他入宫指教。
平彦打着哈欠道:“你来得不巧,公子今日走得早,已经去政事堂了。”
锦春说要去政事堂寻他,平彦拦住了她,说:“公子今日与人约了大相国寺,你去政事堂未必能赶上他,还是明日再来吧。”
“与谁约了大相国寺?”
平彦摇头,“不知道。”
锦春空落落回宫复命,照微凭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若是同僚,该约在府邸,若是朋友,该约在酒楼,我兄长那样古板的地方,会与谁约在大相国寺?”
锦春也是一头雾水。
照微苦思无果,反倒勾起了兴致,让锦春与她更衣,“正巧本宫也有段日子没去逛了,带你去尝尝大相国寺的酥油包子。”
坤明宫内留锦秋守着,照微将江逾白喊来驾车,三人轻车简从出了东华门,直奔大相国寺而去。
相国寺金殿宝刹,璧色辉煌,能令云霞失容,自门前长街便是千乘万骑,车马如龙。三人下车后边走边看,照微来过几趟,尚显从容,锦春与江逾白头一回来,都有些忘形。
尤其是江逾白,他在宫中谨小慎微,处处规矩,有时老成到让人忘了他的年纪,甚至比照微还小一岁。
愿意露本性是好事,照微悠闲地看着他好奇地四下张望,偶尔看见什么喜欢的,双眼蓦然一亮,过了好一阵儿才移开目光。
照微没有弟弟,见此不免生怜爱心与捉弄心,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揶揄他说:“今日你有福,姐姐请客,看中了什么,姐姐都买给你,磨喝乐喜欢么?”
磨喝乐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江逾白面上微红,说:“不敢劳驾娘——”
“娘什么,我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你要给我做儿子么?”
江逾白听了这话,惭愧地低下头,脸色红得仿佛滚过油,立时就要烧起来了。
见他羞窘,照微与锦春举扇遮面窃笑,江逾白被她们笑得受不住,忙拱手作揖,告饶似的轻轻喊了声“姐姐”。
照微轻摇纨扇,扬眉道:“嘴这么甜,得赏你点什么。”
剪水秋瞳四下一转,望见钟鼓楼前有沙弥守着一摊子菩提籽手串,是用寺中菩提树所结籽串成,受香火熏染,据说十分灵验,却并非时时都能请到。
照微带二人上前,先为锦春、锦秋挑了两串,再给江逾白慢慢挑,挑中了一串纯白无瑕的十八籽莲花纹手串,合手对沙弥道:“请师父为我们请这串。”
沙弥还礼,正欲伸手取,旁边却窜出来一个女侍,抢先拾起那莲花纹手串,笑道:“这个好看,买给我家姑娘,她一定喜欢。”
不待照微吩咐,锦春便上前与她理论,讲先来后到的规矩不通,又说那手串的尺寸不适合女子佩戴。
“正是我家小姐要送情郎的,你家情郎不如我家情郎好看,配不上如此雅致的手串,你们还是另挑吧!”
说着丢下钱便跑了。
照微不愿受这口窝囊气,当即冷了脸,说道:“跟上她,我倒要看看谁家府上能养出这样没脸没皮的丫头。”
第45章
专供贵客休憩的香殿里静香袅袅, 隔着两扇半掩的菱花窗,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吆喝声与诵经声。
香殿中置一张素长条的茶案,年轻男女对案而坐, 女子红酥手中握着茶筅,正专注地在茶水中击拂,直到雪白的茶沫渐渐浮现在茶汤表面, 久久咬盏不散。
姚清意对此次的成品很满意,垂睫望着那建窑青盏,不知想起了什么, 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父亲的茶道在永京数得上名,可惜我哥哥不好此道,而我只学了皮毛, 唯一得真传的姐姐已经香消玉殒, 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学生, 或他未来的女婿。”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身后的佛龛落回她脸上,淡淡道:“那我恐要让他失望了。”
姚清意含笑摇头,“你一向是父亲最看好的学生,即使你因手疾不能传承他的茶道, 或者与他政见不同, 或者不能与他做翁婿,他都不会对你失望。他是个爱才之人,他赏识大人,单纯只是因为大人的才能。”
祁令瞻闻言笑了笑。
她对自己的父亲有着近乎天真的想象, 这不怪她,因为她生长于闺阁, 所见闻的,只是姚鹤守风雅仁慈的那一面。
为使她同意与永平侯府的婚事, 姚鹤守在她面前盛赞祁令瞻的风姿与才华,也使她误认为父亲因此而看重他。
祁令瞻没有碰那盏堪称妙品的茶汤,对姚清意说道:“我未必会让老师失望,但将来会令你失望。我不能陪你击拂点茶,也不会与你丝竹相和,我不是你想象中温雅体贴的君子,你嫁给我,大概与嫁给一个死人无异。”
姚清意的脸色缓缓变白,问他:“那大人为何还要应下这门婚事?”
祁令瞻道:“我有不得不应的理由,其中曲折,你不会想知道。”
“既然不得不应,为何不隐瞒我到婚后,你就不怕我……”
“告诉姚丞相?还是毁了这门婚事?”祁令瞻轻轻摇头,说道:“你若真肯这样做,也算是成全我的一点私心。”
他另取了茶盏和茶叶,未点未拂,只以开水冲沏。
龙凤团茶的香气随水雾升腾,扑润眉眼,然而未经点击的茶,其香气不能被完全激发出来,喝到嘴里略带苦涩。
他向姚清意露出几分坦诚的态度,说:“婚姻之于男子,可以是妥协、是交换、是选择之一,之于女子,却是一生的归宿。你我无怨无仇,我若骗你与我做一辈子的怨偶,这会是我的罪孽,我亦于心不忍,总该让你知晓真相,此后何去何从,给你一个选择。”
姚清意仍不甘心地问:“你又怎知一辈子都会是怨偶?世上有多少盲婚哑嫁的夫妻,也有许多美满和乐者。”
祁令瞻轻笑摇头,说:“吹网求满,煎水求冰,有时妄念害人,远深于绝望。”
姚清意掌心缓缓攥紧,望着他秀逸的面容,鼻尖涌上酸涩的感觉。
她声音微哽,“至少该让我知道为什么,是我貌寝才陋、德行有亏,不合大人的心意?”
祁令瞻道:“不是。”
“那是大人心有别属?”
祁令瞻不言。
见他默认,姚清意的心仿佛沉浸进冰水中,双泪沿着秀颊滑落,一低头,击碎了盏中雪白的茶沫。
她质问祁令瞻:“你若真的别有情思,为何不拒婚另娶?凭你的权势地位,哪怕她已嫁为人妇,也尚有挽回的余地。倘你连此般决心也没有,又如何敢妄言为她枯守一辈子,你……”
祁令瞻任她指责,再无一句多言。
他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只能同旧书稿一起烧为灰烬,埋在不可见人的地方。
但即使是灰烬,每每见到那人时也要复燃,将他从头至尾烧灼一通,使他绝无可能一边在心里滴血,一边与别的女子谈笑风生。
他不敢想象,倘他在梦里见到的人是照微,醒后枕畔却是另一张脸,会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折磨,这对照微是亵渎,对他未来的妻子而言,何尝不是辜负。
所以他与姚清意只能做两不相见的怨侣,何况两家之间,还有粉饰在太平之下的血海深仇。
姚清意说得没错,他这样做只是在枯守,可是……
他与照微是兄妹也是君臣,此心恋慕她,已是罔顾人伦、肮脏不堪。若再不能洁身自好,令身心同坠不可挽回之泥途,此后他又有何面目见她,何敢再与她亲近。
两相沉默间,窗外传来喧嚷声,是姚清意的婢女与人起了争执,仿佛是在争抢什么东西。
姚清意拾起帕子拭泪,缓缓起身,推开香殿的门,朝院中唤了一声:“芳杏。”
芳杏正横眉竖眼,掐腰与抢了她菩提手串那三人争执。
适才她得了菩提手串,十分得意地返回香殿,见四下无人,殿门紧闭,便鬼鬼祟祟猫在窗下偷听。
不料那三人也跟了来,见她将握着菩提手串的手背在身后,那模样十分嚣张的女子竟突然走上前,一把将手串夺了去,反手塞给她一块碎银子,正是她方才扔在小沙弥布摊前的那块。
芳杏气坏了。
她是相府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主子仁慈,拿她当半个妹妹看,她也时常在外摆相府姑娘的谱。
见被劈手夺了手串,怒目骂道:“欺人欺到你天老爷头上来了,也不先打听打听主家姓什么,待我叫了家仆来,看这菩提珠子能不能请来佛爷救你!”
照微挑衅地把玩着珠串,“敢自称天老爷,难道你主家姓李?”
芳杏不屑一哼,“我主家姓姚!”
“芳杏!”
姚清意持扇自香殿中款款走出,看向那三人,目光在照微脸上一滞,又极有教养地移开。
她不认识照微,只觉得这姑娘明艳动人,照微听说她家姓姚,却能猜出她的身份,脸上笑意渐渐凝住,目光越过她,落在香殿半掩的门上。
那么与姚清意相会此地的人,会是她那从来不曾踏足玩乐地的好兄长吗?
“佛祖菩萨面前要秉善念,少争执,一串菩提珠子罢了,她们要,便给她们。”
姚清意听芳杏讲了来龙去脉,向照微敛裾行礼,细言细语道:“家婢言行无状,惊扰姑娘了。”
“姚二姑娘是明理之人。”
照微面上皮笑肉不笑,朝着那香殿扬声道:“但原本便是我的东西,如何能说一个‘给’字,要说,也该说是‘还’才是!”
少倾,香殿里的人闻声走出来,但见他身着文士竹青襕衫,腰系玉白革带,丰姿玉容,如芝兰庭树,果然是祁令瞻。
他蹙眉望向照微,是未料想她竟出现在这里,然这副神情落在照微眼里,却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心道,这是嫌她碍了眼,搅了事啊。
她冷笑一声,先抓起江逾白的手,将那菩提莲花纹珠串套到他手腕上,空出手来,向前两步,学着姚清意方才的样子,盈盈朝祁令瞻敛裾一拜。
也细声细语道:“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知兄长与嫂嫂在此,实在是唐突了。”
见她方才行径,又听了这声“嫂嫂”,祁令瞻心中只觉怒燃作火、妒冰作刃,油泼冰浸似的往他心上扎。他寒目沉沉盯着她,上前一步,照微却起身后退,同他拉开了距离。
“既然是误会,我就不打搅了。”
照微不看他,又向姚清意盈盈一拜,“改日嫂嫂与兄长大婚,我再补份厚礼,向嫂嫂赔礼道歉。”
姚清意得知了她的身份,哪里敢受她的礼,忙向旁边避开,正要叫芳杏赔罪,却见她转身甩袖而去。
锦春一跺脚,忙小跑跟上,江逾白礼数周全地朝祁令瞻与姚清意告辞,作揖时露出了手腕上的菩提莲花纹手串,十八籽颗颗洁白无瑕,灼得人眼疼。
直到他们都走得没影儿了,祁令瞻才缓缓纾开淤在胸中那口气,面上仍秉着不动声色,向姚清意赔礼道:“舍妹的玩笑话,还请姚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姚清意脸上露出苦笑,“不会。”
她有多少绮念旖思,也遭不住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
两人就此作别,祁令瞻先回府更衣,从平彦处听说了照微今晨遣人来送字作的事,心中感叹此事不巧。
他将入宫的绯衣刚换上又褪下,平彦捧着乌纱帽与银鱼袋怔愣,“公子不是要入宫么?”
“先不去了。”
祁令瞻换过一身居府的宽袍,挽起袖子在铜盆中净手,对平彦道:“二月时太后赐过一块李超墨,与澄心堂宣纸、洮河绿玉砚一起取来,送到我书房。”
平彦听着便觉心疼,“公子要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