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眼,姜念兰瞥见木桩与旌旗的夹缝间,藏着一个瘦弱的男童。
男童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正是妇人口中描述的辉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辉儿转过脸,澄澈的眸底充满恐惧。
春香夏凉早已不知被人高马大的汉子挤到了何处,姜念兰犹豫片刻,见锣鼓喧天的花灯车愈来愈近,咬了咬牙,一个躬身,从人缝中挤了上去。
蒙汗巾擦过发梢,贩子在原地咬牙切齿。
姜念兰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挤到了人群前端,却见夹缝空空如也,不见那名男童的身影,在人群中逡巡一番,又陷入了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境地。
却在此时,有人惊诧道:“那前面可是站了个小孩?”
路人的话像投入水中的一粒火星子,稍纵即逝,只有姜念兰立刻投去视线,见那街道上果真站了名男童,正是辉儿,他不知?何时乱窜到了街道旁,茫然无措地盯着逐步逼近的花灯车。
两侧街道摆了架子鼓,扎着不少遮天蔽日的旌旗,驱使花灯车的车夫被高耸的木桩遮挡视线,压根没有看见街道旁的小孩,见人群欢呼雀跃,往地面扔了几个响炮。
烟花炫目,万民同庆,连最初发现男童的路人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再也无人问津。
姜念兰朝男童的方向奔了过去,“辉儿,辉儿!”
男童听到有人唤他,非但没回头,反而目露恐惧,拔腿就往街道上冲去。
当群众终于发现竟有个小孩在街道上,已经来不及反应。辉儿被骤然炸开的爆竹吓了一跳,瘫软在了地上,姜念兰两步冲上去,抱起辉儿,躲到了木桩子后。
脚跟刚落地,老妇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
“感谢娘子帮我找到儿子,辉儿能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妇人伸手攥住姜念兰的臂,“为答谢娘子,我请娘子去酒楼吃饭,娘子莫要拒绝我,否则我这良心难安啊!”
姜念兰听着不对劲,寻常母亲找到丢失的孩子,第一反应该是检查孩子身上有无受伤,可这妇人一个眼神也没给过辉儿,十分反常。
姜念兰想抽回手,“不必了,我得去找我的两个婢女,多谢婶子的好意。”
“您可是我们辉儿的大恩人,哪有让恩人空手而归的道理?”
盛情难却,姜念兰正斟酌话语如何拒绝,倏然瞧见辉儿的小动作,余光一转,瞥见身后有人悄然朝她靠近,正是方才胡搅蛮缠的“好心人”。
姜念兰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刹那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老妇人和那些所谓的路人,都是同伙!
姜念兰冷静道:“你先放开我,你这般用力攥着我作何,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吗?”
妇人的手越收越紧,眼见着身后那人愈来愈近,姜念兰焦急万分,却挣脱不开。
却在此时,辉儿一口咬在妇人的手腕上。
“啊!你这白养的小兔崽子,松开老娘!”
趁她疼痛的空档,姜念兰迅速挣脱,高呼“救命”,却被空中绽放的烟火掩了声。同伙见姜念兰察觉了端倪,装作挤上前赏看烟花,实际朝她这边靠近。
被三方拦截,姜念兰走投无路,只得向前方跑去。
花灯车徐徐驶来,直到下一个架子鼓方会停下,虽没有当年的兰花灯车那般巨大瑰丽,车轱辘也比寻常车轮大出许多,足以碾碎人脆弱的四肢。
不知被谁推了一手,姜念兰摔倒在地,无处可逃,望着近在咫尺的花灯车,大脑空白了几瞬。
一些零碎的片段从脑海细碎地拼凑起来。
她身着火红嫁衣,正是漫天飞雪之际。
也是这样摔倒在车上,瞳孔映照着即将到来的危险,充聚着恐惧。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好似在逃婚路上,不慎摔倒在一辆华贵的马车前,有人挥鞭驱斥她,却被从车上走下的人阻止。
那人是……
“属下该死,救驾来迟。”
“将那些意图不轨的贩子一个不落,尽数抓获。”
“是!”
熟悉的声音,为迷途困境绽出一道灵光。
她猛地攥住身前人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萍,问:“是哥哥来救我了吗?”
“是,是哥哥。”
姜念兰急急问:“你我初次见面,是不是在菩村?那时的我不愿嫁作痴儿为妇,半路逃婚之时,不慎冲撞了你的车仪。”
楚南瑾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皱了皱眉,缓声道:“是,念兰想起从前了?”
姜念兰松了手,可提起的那口气却没松下,心脏刺痛。
马车上走下的那人,是哥哥。
那当年在兰花灯车上的人是谁?
是孟景茂吗?
第65章
今岁上街的人比去岁多了一成不止, 各处人满为患,官府疏通不及,有几起小规模踩踏事件发生。
其中一半是人为所致, 拐子趁机制造混乱,支开目标身边的人,除了姜念兰, 他们的人马还另掳了几位年轻小娘。
拐子抓住年轻小娘善良的心理, 要么是丢了小孩的老媪, 要么头发斑白丢了银钱的老叟。其余小娘不像姜念兰般警醒, 皆是主动走入了陷阱,被人救下方才如梦初醒,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劫后余生地扑倒在家人怀中。
这波人组织庞大, 作案手段娴熟,若不是踢到了铁板,今夜不知有多许的肝肠寸断。
自从上了马车, 姜念兰就一直心神不宁,眼神游离,不知在想着什么。春香夏凉围在她身侧,听说了险些发生的可怕事, 皆是惊魂未定。
春香抹泪道:“谁也没料到, 今夜的人会这般多, 遭致卫统领迟迟找不到咱们,让这些杀千刀的拐子钻了空子, 还好公主没受什么伤, 不然奴婢两个就是千刀万剐,也抵不了这护主不利的罪名。”
夏凉怒道:“千防万防, 还是防不过人心,谁知他们如此丧尽天良,竟拿小孩作饵。”
说到小孩,夏凉顿了顿,姜念兰总算回过神,问:“当时若不是辉儿咬了那妇人一口,我已经被拐子带走了,辉儿现在何处?他是无辜的,定是被那些人胁迫,指不定也是被拐来的孩子。”
夏凉道:“锦衣卫将那几个拐子的同伙一网打尽,那小孩应该也在其中。”
姜念兰急急忙忙下了马车。
从前猖狂的贩子犹如丧家之犬,被锦衣卫驱赶到一处,抱头蹲下,锦衣卫拿出薄册,一一清点人数。
瘦小的辉儿蹲在角落,小身体不住发抖。
姜念兰走到他身边,辉儿却以为轮到他被处置,把头埋得更低,眼泪水在眼眶流转,终是忍不住,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辉儿,你的真实名字是叫这个吗?”姜念兰轻轻问,却见他的脚边晕开一团水洼,忙蹲了下去,“你怎么哭了呀?无妨,我是来救你的。”
话落,她像触电般震了震。
哥哥就是这般语气,潜移默化,她也跟着学了去。
看押的锦衣卫插了一嘴,“公主别被这小孩骗了,他是这群拐子的同党,人小心眼却坏得很,帮着那群拐子诱骗小娘。”
辉儿怯怯抬起头,小手死死攥住姜念兰的裙角。
“不,不是这样的!”他知晓眼前人身份尊贵,只有她才能救他,颤着声道,“我都是被逼的,我如果不听话,他们会往死里打我……”
姜念兰心一软,正想找个借口将辉儿带走,锦衣卫又道:“你这满口谎言的小儿,竟敢蒙骗公主!那诱骗公主的老妇人是你的生母,只是知晓死到临头,想利用公主的心软逃脱罪名,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你既是帮凶,就是罪不可赦,还分何自愿胁迫,还不拿开你的脏手!”
锦衣卫每说一句,辉儿的手就往下滑一寸,听到最后,无地自容地收回手。
“公主您看,他心虚了,卑职所言句句属实,您的善良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和那群拐子一样,都是良心泯灭之人!”
辉儿将泪水逼回眼眶,倔犟道:“公主菩萨心肠,辉儿只想多说一句,您的善良并没有错,辉儿不是良心泯灭之人,她是我的母亲,但我从不想做这样的勾当,我都会找一切机会,帮那些可怜小娘脱困。”
故而他才会对生母咬上那一口,即便知道回去后会面临的下场。
辉儿后退一步跪下,脏污的小手扶住磕下的额头,郑重其事地开口。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这位哥哥说得对,帮凶同罪,辉儿不欲狡辩。若不是公主恩典,辉儿今夜早就死在车轱辘下,这条命是公主给的,这份恩情辉儿此生无法偿还,九泉之下,定会日以继夜地吟诵公主恩德,佑公主长命百岁。”
辉儿的声音稚嫩,说出的话却像个小大人一般,那拐子能将他教育成这样,也算是良心未泯,虎毒不食子了。
姜念兰笑了笑,轻声道:“保佑长岁,还是得在佛祖跟前,辉儿这般懂事,将来长成,定是温文尔雅的少年郎,我等着你偿还这份恩情。”
辉儿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不敢置信地从泥巴里抬起头来。
姜念兰牵起他脏污的小手,在旁人讶然的目光下带着辉儿离开,后者大脑一片茫然,不敢相信真的获救。
两人走出没多远,从梧桐树后走出一人,拦住去路。
“我就知,念兰定会出手救下这个小孩儿。”
楚南瑾手提着那盏姜念兰赠予的猫儿灯笼,暖月倾斜,银辉如霜,他缓缓踱步朝她走近,手中的灯笼明亮通透,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柔和。
“这个小孩罪不至死,念兰心底善良,能遇到你,是他的福气与造化。”
眼前之人,是目光交汇过无数次,永远噙着温暖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好似皎皎明月的,她的哥哥。
却在此刻,那道温暖的月光好似化为锋利的镰刀,狠狠刺入,将她的心脏剖出,鲜血淋漓地摆在面前,她被钝痛折磨得呼吸不过来。
姜念兰别开视线,强行扯出一抹笑颜,“哥哥怎么独身在这儿,父皇呢?”
楚南瑾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却不知她的转变为何,莫名的焦躁笼罩心头,眸光暗了下去。
“宫里出了点事,半个时辰前,陛下已经回了宫。”
姜念兰紧张问:“发生了何事?”
“无甚大碍,只是太后那边又起了点幺蛾子。”
姜念兰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既是太后起的事,她也不能帮到什么,反倒会火上浇油。
“念兰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定是累了吧。”他上前几步,伸出手,“我会安排人照顾这名男童,念兰不必操心,跟哥哥回去吧。”
姜念兰摇摇头,“我不累,听百姓说,今夜不止有怡雪院的花灯车,还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我想带辉儿四处逛逛,哥哥若是累了,就先回去吧。”
说罢,她牵着辉儿,从楚南瑾身边擦过。
笑容僵硬在了脸上,楚南瑾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方将停顿在半空的手收回,琉璃眸淬着冷意。
他十分清醒地,看穿了她对他的疏离。
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插曲,街道冷清了不少,半个时辰后,民众对节庆的狂热复苏,各处又是热闹了起来,街道两侧多了若干巡逻的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