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被她吵得脑仁疼,心知她受了委屈,软声安抚道:“好好好,哀家一定为你做主。你现在失了公主的身份,可莫要像从前那样娇纵,更不要挑衅那位,否则皇上动怒,哀家也难保住你。”
林燕伏在太后肩头撒娇,轻言细语地应着。眼底却闪着冷光。
那人抢了她的身份,夺了她的荣华富贵,让她与那人井水不犯河水?绝无可能!
第53章
姜念兰一早起身, 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就被宫婢搀到妆镜前坐下,为她梳妆绾髻。
“太子殿下在外面等您, 待您梳妆好,一同去太极宫给皇上拜安。”
华美沉重的头饰醒了几分神,姜念兰心神动荡, 思绪飞扬。
虽搬入了东宫, 住所毗邻, 她和楚南瑾会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有了那荒诞陆离的梦境之后, 她更是羞于与哥哥碰面。
强压的思念堆积,尽数化为梦中不知分寸的亲近,她仿佛回到了最初回宫时,总依赖在哥哥身边, 轻晃着他的臂,脆生生地唤着“哥哥”。哥哥会低下眸,温柔地揉着她的发丝, 对她的一切包容。
旭日东升,黄粱一梦。她望着镜中蛾眉绛唇的人,竟有那么一瞬,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热闹的炮响声惊回了她的思绪, 往日皇宫禁用的烟花炮竹, 今个儿都成箱成箱地从库房搬出。恢弘气派的宫檐高挂起明灯, 待入夜是夺目的昳美。
檐下铜铃响到第十几声时,姜念兰的妆发完毕, 抬脚跨过门槛时, 天边又绽开一道礼炮。
簌簌落幕的瑰美彩光,不及廊下静立之人半分风雅。
楚南瑾身着太子冕服, 金丝滚边细线勾出蛟龙轮廓,长袖暗纹如云,比起一身雪衣的清逸出尘,多了几分沉稳内敛。
可他望向她时,那些拘谨沉肃的伪装卸下,只剩一片温然。
“念兰,到哥哥这儿来。”
昭成帝最厌喧闹声,为了女儿办这一场宫宴,特许宫里燃烟花炮竹,却是一早被这些声响吵得胸腔震动,烦躁不堪。
徐文德不知从哪儿薅来了一团棉球,轻轻塞进昭成帝耳中,嚷声小了些,昭成帝刚平静下来,就见姜念兰与楚南瑾并肩入殿,裙裾在薄毯步步生花,怯生生地跟着楚南瑾拜礼。
昭成帝将棉球一扔,方才听清女儿细微若蚊吟的声音。
这些时日,姜念兰学了不少规矩,礼仪措辞面面俱到,除了仍就青涩懵懂些,倒有了一国公主的模子。她如今也能短时间地近人,主动走近,昭成帝怔忡半晌,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喜悦,第一次这般近地端详着女儿的眉眼,瞧清那与惠娘极为相似的容貌,欣慰之余又多了分怅然。
臣子携同家眷早已在宴席间落座,坐在最上端的便是太后娘娘,下侧坐了安平王妃和林燕,主座的昭成帝却迟迟未到,太后正要派人去催促,就听宦官唱喏。
“皇上驾到——”
在座众人连忙伏首跪拜,待昭成帝免了礼,方才抬头望去。
跟在昭成帝身侧的,赫然是明艳动人的公主,首饰繁复华美,珠宝生辉,却被公主艳丽的花容压了光芒,一眼攫住人的目光。
席间一人的视线更是狂热,眼珠子几乎随着姜念兰的走动而转动,茶水湿了满身,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方才回神。
姜念兰极不自在,好不容易走过漫长的薄毯,正提起裙裾准备落座时,一道不善的目光刺来。
姜念兰望了去,只见昭成帝身侧坐着的太后眉眼凌厉,从头到尾都没给她眼色,身边围坐着两人,那道不善的视线正是其中一位年轻娘子投来的,丝毫不掩对她的敌意。
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奶奶,姜念兰一直存着畏惧之心,哥哥和父皇都说太后此人难以相与,让她不必在乎太后的眼色,她听话照做,只是那名陌生娘子为何对她这般大的敌意?
姜念兰的位置在女眷首位,按照章程,白日是酒宴,到了晚上,昭成帝携众卿登星月楼观看烟火,贺新岁的同时也会昭告真假公主的身份。
只是……
众卿将视线投向太后身边的林燕,这位假公主,不仅能出席新岁宴,看起来还甚得太后宠爱,这般打真公主的颜面,也不知皇家演的是哪出?
昭成帝瞧见林燕在席,脸色瞬然铁青,碍于喜庆之日,压着怒气道:“母后这是何意?”
太后淡然道:“怎么,哀家还不能带一两个亲眷了?”
昭成帝冷笑道:“母后也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来。”
林燕的脸色变了变,不敢相信曾经宠纵她的父皇竟会这样说她,太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仍就语气平淡道:“皇上既已恩准林燕入我林家门户,她便有资格坐在这儿。皇上不认我这个母亲也就罢了,难道在这喜庆的日子,也要百般挑我的刺吗?”
昭成帝一甩长袖,冷脸坐下。席间众卿不敢将视线投往上座,自然也没看见这段插曲。
姜念兰却是确确实实地听清了,瞬间明白过来,她的这位皇奶奶并不喜欢她。
她难过了一会儿,又立刻振起精神,她有哥哥和父皇疼宠,又何必妄想得到更多的爱呢?
想到哥哥,她抬眼望向对席。楚南瑾身边坐了几位重臣,酬酢寒暄,不少贵女悄悄将目光投向他。
她视线一扫,正与一人的眼眸对上,对方友善一笑,似是极愉悦被她注视到。
姜念兰目光一滞。
孟景茂今日穿了件紫色裘袍,佩戴紫金发冠,身姿修长,玉树临风。
在她最颓废狼狈之时,在车轱辘前救下她、带她游山玩水的紫袍小郎君,亦是她在梦中苦苦追逐,又始终望尘莫及的小郎君,好似就坐在她对面。
姜念兰想起,她在国子监做的那个噩梦,她追逐的那道青竹背影,腰侧坠着穗子的玉佩,和孟景茂那块极为相似。
梦里的那名小郎君,难道是他吗?
她说不清是何等情绪,梦里的她很是喜欢那名小郎君,好似依赖着沙漠中的旅人,若是何娘子在此,定会为她解惑,她也不会困在迷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待会儿散席,她定要问问孟景茂。
“公主是在看孟世子吗?”
坐在姜念兰身边的贵女一直侧着脸,她就一直没注意,待贵女转过脸来,姜念兰惊讶道:“是你……”
林榕捧了盏清茶,笑眯眯地递过来,“有幸和公主坐在一列,是臣女的福分,公主请喝茶。”
林榕衣着素净,在一众贵女之间略显寒碜,仅用一根玉簪挽住长发,与姜念兰髻上光彩夺目的珠宝对比,更是相形见拙。
姜念兰不知贵女之间也有尊卑贵贱,只觉得有人和她说话,她很是开心,性情温婉的林榕看起来不争不抢,很好相处,递来的清茶味醇,久绕唇齿之间。
两人融洽地交谈了一会儿,对席忽然有人起身,周围骤然肃穆。
林尚对上座的昭成帝愧然道:“太后归宁这段时日,逸王姜尤一直在臣身边教养,臣家风不严,让逸王口出恶言,在百姓和朝臣面前辱没公主,臣深感愧疚,前阵子施以家法,这逆孙倒是有所悔悟,今让逸王在百官面前给公主赔礼谢罪,请求皇上和公主的谅解。”
安平王妃瞪大眼,震惊地望向林尚,“舅舅!”见林尚不为所动,又转头望向太后,“姨母,舅舅先前分明答应不让尤儿出席的,尤儿身上还有伤……”
太后脸色也不大好看,抿嘴不语。她这兄长的脾性如此,哪里是她能够左右,对昭成帝,她还有母亲的身份镇压,对她的兄长,她是一点儿法子没有。
太后不作声,安平王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尤从殿外走进,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一看便是伤势未愈,往日跋扈蛮横的郎君神色收敛,让她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抱住他。
她不敢对昭成帝不满,只能恶狠狠地瞪向姜念兰。
都是她,自从这个所谓的公主回宫,她们的日子再无往日舒坦!
昭成帝微微眯眼,对姜尤,这个皇兄留下的独苗,他是厌恶至极,林燕娇纵却到底是个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姜尤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他是一清二楚,若将皇位交到姜尤手上,不出三年,江山改朝换代,黎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此即便太后怨他恨他,他也绝不会将玉玺传与姜尤。
姜尤怨恨得胸腔火烧般,却在林尚竖瞳冷眉的注视下,不得不装着样子,一分疼痛演出十分,走到殿前,规规矩矩地伏首叩拜。
“臣一时失言,对公主言语不逊,求皇上,永乐公主谅解。”
四周悄然无声,姜尤万分屈辱地背诵着罪己书,只觉颜面扫地,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词汇辱骂姜念兰。
姜念兰眨着眼睛,对席的哥哥正在望她,似在问她是否满意这个结果。今晨互贺新岁时,两人之间逐渐疏离的关系稍稍回缓,哥哥似乎毫不计较她总避着他,仍如往常般温和。
姜念兰对他回以笑容,她从不在乎姜尤的话,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何必放在心上,但见姜尤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倒有几分引人发笑的滑稽。
听完姜尤的罪己书,林榕像是想起了什么,美眸轻敛道:“上次冒犯了公主,臣女亦深感歉意,曾应下会给公主备上一份薄礼,东西放在雅间,不知公主可否赏个颜面,散席后与臣女一同去取?”
第54章
姜念兰并不觉得林榕冒犯了她, 也就没把林榕应下的赔罪礼往心里去,但林榕一副负罪难安的模样,让姜念兰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左右她有话要问孟景茂, 若有人陪伴更好,便答应了下来。
林榕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她不知怎么和朋友相处, 见旁的小娘子都是腻成一堆, 亲密无间地谈话, 依葫芦画瓢, 有什么喜欢的吃食,都往林榕那边推。
她这厢因新交了朋友而喜悦,那厢的楚南瑾却笼着无形的阴霾。
他并不嗜酒,庆岁之日却少不了浅酌两杯, 眉眼低入茶盏时,正巧瞧见对席的小娘子言笑晏晏,和身边人相谈甚欢, 一个眼色都没给他。
嘲讽的笑意抿进浓醇的果子酒间,洇了点细碎的暗影。一抬眼,却又是惠风和畅,碧空如洗。
唯一欣慰的就是昭成帝, 他怕姜念兰一人闷着, 就想她多结交些好友, 深宫孤寂,也有人入宫作伴。但交友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他也不可能掺和到女子之间的事。
见女儿笑靥如花地同身边人谈话, 虽是个陌生面孔,却无端放下了心, 御撰一道道地往女儿跟前赐,自己案前却空了大半,惹得太后脸色极为难看。
林榕跟着沾了光,边嚼着酥果边轻笑着打趣:“方才公主可是在瞧孟世子?臣女瞧您望向的方位,独太子和孟世子风采最盛,太子是您的兄长,朝夕相处,无甚好瞧,便推断是孟世子了。”
姜念兰心思单纯,没听出林榕话里的试探,但也知晓话篓不能随便往外捅,折中道:“唔,两个都看了。”
“我听闻,公主和太子比一般兄妹更甚亲密。”
姜念兰往嘴里塞食的动作顿了顿,警敏道:“我与兄长就是一般兄妹,莫要听人乱言。”
林榕温婉的笑意有了丝碎散,她惯会察言观色,怕姜念兰生惕,忙道:“瞧我这嘴,话到嘴边怎成了这个意思。”
林榕出身后宅,上头有嫡姐嫡母,下头有牙牙学语的幼弟,对付姜念兰这样毫无心机的娘子,都不捎动脑。
哄好了姜念兰,林榕仰头望向一处,视线交汇片刻,轻轻颔了下首。
眼下章程只是预备宴,重头戏放在傍晚。膳席过后,男宾和女宾会分别安置在南苑和北苑歇脚。
想到给太子安排的要紧事,席到中途,昭成帝放下杯盏,请众贵女前往毗邻北苑的东临阁赏雪,此地雪貌荧荧,筑有不少环湖抱石的小亭阁,正是赏雪景的洞天福地。
随后小声问姜念兰:“永乐是继续留在宴席,还是跟着贵女们去赏雪?”
姜念兰既已应下和林榕去取物,自然不能留下来。
昭成帝露出慈爱的笑容,“若是有什么事,就让宫婢来找父皇,不论对错,父皇都会给你撑腰。”
姜念兰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被父皇护短的话一激,竟有种热泪涌眶的冲动。
她知道那是属于小花的情绪,一个从没得到过疼宠的孩子,一旦有了遮风挡雨的港湾,寥寥片语就能感激涕零,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回报。
她取下故意挂在后腰,用氅衣遮挡的荷包,羞涩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给父皇绣的荷包,寓意平安吉祥,国泰民安。我知道父皇地位尊贵,不缺贵物,我这荷包也绣得丑,只是小小的心意……”
她努力了许久,只能绣出这样一个小小的荷包,还绣得很丑,本想偷摸摸地扔了,却因着父皇这句话,鼓足勇气送了出去。
昭成帝端详许久,担心伤害女儿的自尊心,委婉道:“这是何种鸟类?”
姜念兰红着脸,厚着脸皮道:“这是云鹤。”
将荷包收拢掌心,昭成帝朗声道:“永乐的心意于父皇而言,胜却无数金银珍宝,父皇定会好好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