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时候, 萧昱来到显阳殿。
魏云卿正踩在梯子上,伸长了胳膊往廊下挂着灯,几个宫人围观着,给她指着方向。
萧昱快步走到梯子下, 抱住她的小腿, 嗔怪道:“挂灯笼这么危险的事,让内监去挂就行了, 何需你亲自动手?”
“你别动, 别动我, 就快挂好了。”魏云卿微挣扎了一下腿,唯恐一不留神就被他抱到地上。
怕她乱动再摔了下来, 萧昱便不再勉强她下来,只在一旁张开双臂护着她。
魏云卿挂好两盏灯后, 才心满意足道:“好了,抱我下来吧。”
萧昱抱住她的小腿儿,魏云卿弯了弯身子, 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缓缓被抱到了地上。
此刻,天色已暗, 显阳殿中没有点多余的灯,只有刚刚挂上的两盏明灯, 在宫中静静绽放着光芒。
萧昱仰头看着那两盏灯,一盏是他上元夜赢回的旭日东升,另一盏……
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观察着那盏琉璃灯, 道:“这不是去年的灯王吗?你什么时候带到了宫里?”
魏云卿凤眸微转,笑道:“之前不曾带到宫里, 是季华休沐归家时,去拜访了我的母亲,上元节有娘家给女儿送灯的传统,母亲就让她帮我把这盏灯带进宫了。”
萧昱了然,看着那灯,笑道:“这灯都用一年了还这么新,看来你母亲有很用心的在保养这盏灯。所以,她一定是爱你的,才会在你进宫后,精心呵护所有你曾经用过的东西,她一定是在对着灯睹物思人,想念她可爱的女儿了。”
魏云卿抿唇笑着,微微垂下了眼眸,被他的安慰哄的心里暖暖的,他一直有在努力治愈着自己被母亲创伤的童年,用爱去包容、去滋养她。
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爱她,她是幸福的,她想让这份幸福永远持续下去,她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误会了。
魏云卿挽着他的胳膊,抬头看着灯,二人并肩站在廊下,一起观赏着。
此刻,灯的光芒,也似乎也因为幸福目光注视,而变得更加柔和动人了。
*
到了仲春的时候,皇帝亲耕礼,皇后亲蚕礼。
土地,是百姓的根本。
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负责耕田种地,女人负责养蚕织布,故而每年皇帝和皇后都要于仲春之时亲耕亲蚕,劝课百姓,重视农桑。
天子亲祭献于先农坛,于皇室籍田,手持耕耒,亲耕土地,以示对农事的重视。
皇后则着蚕服,乘鸾辂驷马车架,前往北郊先蚕坛举行亲蚕礼。
魏云卿躬采桑于蚕宫,因后宫无嫔妃,她便破例诏令了许多世家女郎来助蚕。以此来敦促这些自幼锦衣玉食,不闻世事的女郎们,也能知道劳动的不易,可以自食其力,丰衣足食。
典礼结束后,便返回了宫里。
这些蚕被养于宫中的蚕室内,魏云卿不时会去蚕室查看生长情况。
每每查看时,便会对左右说,过往她最是害怕这些软乎乎,还会扭动的虫子,而今看着这些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却不觉得厌恶,反觉可爱,这是为什么呢?
杨季华道:“皇后心怀天下,大约正是因为知道是它们供给了百姓的衣食所需,所以才会觉得亲切可爱吧。”
魏云卿点头,深以为然。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只待蚕宝宝长成,吐丝结茧,便可开始缫丝织线了。
魏云卿静静等待着……
*
齐王府。
这一日,裴通脸色慌张,神情沉重,匆匆来见了萧景。
萧景今日要和天子探讨一下氏族志的问题,正准备往宫里去。
快走到府门口时,裴通拦下了他的脚步,放下所有的自尊与骄傲,跪在了他的面前,第一次开口求了他。
“殿下,求你了,你救救智容吧,这样下去,她会被折磨死的。”
萧景吃了一惊,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蹙眉道:“出了什么事?起来再说。”
裴通便把近来家中发生之事一字不漏地说给了萧景,自那日裴智容被裴家大哥断发后,整个人便成了半疯半傻的模样,每日就是坐着发呆,不认识人,也不会说话了。
裴通不忍妹子如此年华,落寞枯萎,就趁着裴雍不在家,悄悄带柳弘远来了家中一趟,想把妹妹偷偷放了,让他带裴智容私奔逃走,离开这牢笼,可裴智容竟然连柳弘远都认不出来了,死活不跟他走。
柳弘远看着曾经明艳活泼,而今面目全非的小女郎,心都要碎了。
裴雍很快归家,柳弘远被发现后,又被裴家家丁们抓住痛打了一顿,后来,是在裴通苦苦哀求下,裴雍才让人把他放了,只是又把裴智容关锁监视的更严了。
好好一个小女郎,生生被折磨成了这副痴傻模样,裴通痛心不已,可又不敢忤逆大哥,他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寄望于齐王的身份。
他当初答应了齐王让裴智容和吴妙英互换身份,可如今胡法境虽成了准齐王妃,可到底还未成婚,还有转圜余地。
胡氏和裴氏都是关陇士族,他希望齐王可以再争取,娶裴智容,不娶胡法境,让裴智容可以逃出去。
裴智容如今这模样,大约也没有世家愿意娶她了,倒还不如嫁给了柳弘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景听罢,长叹了口气,道:“我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自己都不能自救,又怎么救她呢?”
“殿下是皇室亲王,是薛太尉的外甥,薛太尉只要王妃是关陇世家的女子,是谁他无所谓的,只要您去争取,一定有转圜余地。”
萧景摇摇头,他太天真了,薛太尉是认准了胡法境,齐王妃之位,必须也只有胡法境这个选择了。
他提醒道:“这事儿,你求谁都没用,只要那士庶不婚的律法还在,就算天子下诏,强令你大哥把妹子下嫁柳弘远也没用。你大哥恐怕宁愿毒死她,也不会让她下嫁。”
裴通全身颤抖,手足无措,他直觉,齐王说的事儿,大哥是真干的出来。
“可也不是毫无出路。”萧景话锋一转,又道:“真正能救她的,不是让她跟柳弘远私奔,而是从根源上,解决他们之间的阻碍,他们只有先拯救千千万万如他们一般的人,才能最终拯救自己。”
“根源?”裴通不解。
“废九品,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萧景说完,便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宫里走去。
*
式乾殿。
萧景过来后,便先跟萧昱说了说裴家的事。
“又被裴雍给打了?”
萧昱眼神一沉,不过柳弘远这次是擅闯私宅,他不占理,自己也没法儿怪罪裴雍。
思索了片刻后,萧昱道:“先前柳弘远那篇宋世子传记写的不错,给他升官,以示安抚。”
“理当如此。”萧景表示赞同。
之后,二人才开始谈论正事。
萧昱将一卷绢轴递给萧景,道:“你看看这个,这是近来皇后整理的世家权力关系分布图。”
萧景展开绢轴认真看着,啧啧赞叹道:“真不愧是宋氏这种顶级世家门阀养大的,身在局中,可看世家的问题却是一针见血。”
“如今这几股世家势力已经差不多理清,只需逐个击破了。”
“陛下准备先从何处下手?”
萧昱沉思了片刻,幽幽道:“士族之望,仍是宋太师,想要废九品,必须得到太师的支持。”
*
这一日,萧昱亲自去了一趟太师府,探望病情。
希望能得到宋太师的支持,废九品。
自江姨娘逝世后,宋太师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那般精明强悍的妇人,本该走在自己后头,可到底先他一步去了,宋太师愈发感慨世事无常,近来都是憔悴黯然。
床榻旁,宋太师勉强起身请安,被萧昱制止。
萧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宋太师缠绵病榻的模样,先是关怀了病情,而后才提及废九品之事,想要听一听太师的看法。
宋太师是三朝元老,威望极重,如今虽称病不朝,可随便说几句话,也是能让朝臣忙乱,台城震动的。
可宋太师听完萧昱的话后,却是连连摇头,并不赞成,“陛下,不可,不可,门阀政治,是魏国建国之本,九品中正不可废。”
萧昱蹙眉,“九品中正,积弊已久,太师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万事具备,正是要成就千秋功业的时候,太师为何却打了退堂鼓?”
宋太师叹道:“先前立盐禁,压世家,这种动不了根基,又能稳定百姓的事情,臣可以配合陛下,可是废九品,这种刨世家根儿的事情,臣不能由着陛下胡来。”
萧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太师不同意,也是为了宋氏的门户私计吗?”
宋太师摇摇头,道:“就算不是为了宋氏,就是为了陛下,臣也必须劝阻陛下。”
“太师这是何意?”
宋太师沉吟了片刻,正色道:“陛下年轻,恕臣倚老卖老,想跟陛下讲一讲我们魏国太.祖武皇帝得天下的历史。”
萧昱神情肃然,颔首道:“您为太师,弟子恭聆师训。”
宋太师目视远方,缓缓开口道:“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诸侯割据。太.祖武皇帝趁势而起,扶天子以令诸侯,结束混战,大权独揽,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至死都未能登基称帝,陛下可知是为何?”
“请太师赐教。”
“因为他的江山是靠这些世家豪强的兵马粮草打下来的,可他得势之后,却要打压士族,因而遭到了大多数世家的反对,至死未能称帝。至高祖文皇帝嗣位后,一改太.祖政策,推行九品中正,顺应士族之意,才得到世家拥护,顺利登基称帝,因此才有了魏室的江山。”
萧昱心中一动,沉默不语。
宋太师正色提醒道:“魏国建国之初,立国之本,便是依靠世家门阀的拥护而建立,恕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是士族与皇帝共天下!”
萧昱心中一震。
“魏室得国,靠的就是世家门阀之力,陛下废九品,岂不是在卸磨杀驴吗?”
宋太师问的慷慨,可萧昱没有被宋太师的质问迷惑了自己的立场,而是理智而清醒道——
“这些世家豪强,太平时期兼并土地,压榨百姓。乱世时期,又固守家财,招兵买马,投靠新的君主。他们的财富积累之初,便是不道德,不正义的。他们先是把百姓抢劫一空,然后用本属于百姓的财富发些小恩小惠,还要让百姓对他们感恩戴德,哪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说的这些道理,掌权世家都清楚,他们都清楚九品中正的弊端,可是动不了啊,士族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别人,也是动了自己,谁会去革自己的命?”
宋太师摇摇头,连连哀叹——
“太.祖皇帝雄豪逸气,文武奇才,这般文韬武略,都因为跟士族作对,至死未能称帝。世祖皇帝借顾太傅之口重提废九品,可结果呢?顾氏满门遭诛,世祖皇帝为了有个交代,只能将责任全推给顾太傅,将顾氏全族打为罪臣。而臣的儿子,臣最得意的长子,为了给顾氏翻案,也赔上了自己的命啊!”
宋太师手掌拍打着床榻,语气激动,不知不觉便已是老泪纵横。
“陛下凭借度田、盐禁、收四郡这些功绩,已经足以成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了,根本无需再进一步。”
宋太师抬起手,痛心疾首,手指不停哆嗦着,说着说着,他的语气便渐趋亢愤——
“废九品,陛下是在革士族门阀的命,是在挖魏国立国之本,是要得罪尽这些世家文人,是会被那些文人阶级的笔杆子,戳着脊梁骨骂的体无完肤,在史书上留下万世骂名!”
言辞激烈,句句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