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上进?只要魏国还是门阀政治,九品中正选官,他就上不去。”
裴雍嘲讽的语气不加掩饰。
“柳弘远无非是走了大运,得长公主赏识,才有了策试出头的机会,而他的子孙,无家世,无门第,无贵人赏识,哪怕再努力,书读的再好,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裴智容全身颤抖,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
她不理解,明明是他们这样的士族,垄断了寒门仕宦上进之路,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贬低这些努力读书上进的寒门子,他们凭什么扼断别人的出头之路?
裴雍指着裴智容,声声指责着——
“十几年来,裴氏生你,养你,付出无数心血。汝之血肉,皆为裴氏所塑,你享尽家族之利,就该以家族荣耀为上,以维护家业为责。”
裴智容全身颤栗着。
“作为裴氏女,维护裴氏家业不坠,是你自出生起就应该担负起的责任与自觉,你必须完全与家族休戚与共,你,明不明白?!”
裴雍的如同一只呼啸狂吼的野兽,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高大身躯的阴影将渺小的裴智容整个淹没。
她颤抖着,蜷缩着,一个弱小的女子,要如何与整个大时代抗争?
她呆呆的,麻木着,仿若听到古人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愤懑慨然。
忽而冷笑道:“什么家业不坠?什么家族荣耀?我看这不坠的家业,坠就坠了吧!”
裴雍眼神一寒。
忽的,裴智容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匕首,慨然道:“这一身血肉,来于父母,我今日就还于父母,了却血肉之躯,从此一身自在!”
说着,就往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
“智容!”
裴氏兄弟大惊失色,裴雍扬起一脚,踢走了裴智容手上的匕首,裴智容被踹的扑倒在地,鲜血溅在地板上。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身边,撕着衣服给她包扎伤口,大声呼喊着下人。
裴雍又急又气,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如此不孝父母?”
“我宁死不嫁!”裴智容双眼通红,倔强道:“兄长既斥我不孝,便放我入地下侍奉父母去吧。”
“好!”裴雍怒极,“要死是吧,我告诉你,你就算死,也要以温氏妇的身份死,你就算死,也要为家族完成联姻,你就算死,也要葬在温氏祖墓!”
“你……”
“来人,把女郎给我关起来,严加看管,出嫁之前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
裴智容自尽明智,宁死不嫁温氏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柳弘远耳朵里。
殷恒有声有色的跟他描述着,“裴氏和温氏匆匆定下婚事,听说今日就要出嫁了。”
柳弘远手中的笔吧嗒落在了案上,写了一半的宋世子传记上,被溅上了一大片墨迹。
只听得裴智容今日就要出嫁,顿时心神打大乱,抬脚往官衙外走去,匆忙的脚步,带翻了案上的纸墨。
“弘远。”
殷恒制止不及,暗自叹息,两姓联姻,他去了也是无可奈何,恐柳弘远冲动出事,连忙抬脚跟上。
官衙的马被柳弘远骑走,殷恒无马可驱,恰逢李允乘车而来,殷恒见此,立马跳上他的马车,在李允一头雾水的情况下,驱车追赶。
另一边,柳弘远一路纵马,追上了裴氏送亲的队伍。
白雪茫茫,十里红妆。
他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泪水模糊了眼眶。
婚车中,裴智容面色麻木,再厚的脂粉都盖不住心中的绝望,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早已偷偷磨的尖利的金簪,下定了赴死之心。
既然兄长要她为家族完成联姻,那她便以温氏妇的身份死在温氏,遂了他们的心愿,以她的身躯还裴氏养育之恩,自此之后,她与裴氏两不相欠。
眼泪落下,在脸颊的脂粉上滑下水痕,忽然,她似乎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智容,智容。”
裴智容猛然抬头,更加清晰的听到了呼唤声,她立刻掀开车帘,看到了送亲队后一路驱马跟随的柳弘远。
“弘远。”她带着哭腔,呼唤了一声。
柳弘远看到裴智容后,眼泪溢满眼眶,心中大慰,幸好,她还活着,“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雍在队前送亲,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到柳弘远一路驱马跟着裴智容的花轿,给她诉说着什么,眼神一寒,怒火中烧。
这小子真不是识相,大喜之日来触霉头,立刻吩咐下人去把他撵走。
顷刻,十几个家丁包围了柳弘远,柳弘远被拉下马,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一身雪污。
“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犹在呼喊。
“弘远。”裴智容看着狼狈的柳弘远,泪流满面道:“你快回去,你忘了我吧。”
裴氏家丁的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柳弘远狼狈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向裴智容奔去,一句一句的嘱咐着——
“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我会在你身后一直守护着你,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儿孙满堂,你要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弘远。”裴智容心如刀割,泪水糊尽了脸上的脂粉,“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能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柳弘远被打的遍体鳞伤,殷恒及时赶来,和李允一起跳下马车,驱赶着行凶的下人。
殷恒怒斥,“他是朝廷命官,裴侍郎欺人太甚!”
裴雍冷声道:“今日是我裴氏大喜之日,挡路者都该死!”
“裴雍!”
于此同时,婚车传出裴智容的声音,“大哥,你让他们走,我嫁,我嫁!”
裴雍面色稍缓,抬手制止下人。
殷恒和李允一起扶起昏迷的柳弘远,手忙脚乱将人抬上马车。
裴氏送亲的队伍继续往温氏驶发。
裴智容眼泪已经流干,绝望阖眸。
*
与此同时的温氏,全家上下乱作一团,大喜的日子,新郎却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堂团团转,眼见着新妇都要过门,儿子却不见踪影,这可怎么跟裴氏交代?
很快的,家丁急急来报,“夫人,郎君找到了。”
温母松了口气,“三郎在哪?”
说话之际,袁延伯大步跨入,把五花大绑的温三郎扔到了温母面前。
“三郎。”温母愤恨地剜了袁延伯一眼,给儿子解着绳索,心疼道:“何至如此狼狈?”
袁延伯冷冷道:“你儿子诱拐我妹妹私奔,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我暂时不予计较,送他回来成婚,待他婚后,我定是要开堂公审,给我妹妹一个公道!”
温母半张着嘴,大惊失色。
温三郎面色痛苦,抗拒道:“母亲,我不娶,我要和袁妹妹在一起,我不要娶裴氏女!”
温母闻此,脸色瞬间阴寒,“啪”的给了儿子一个巴掌,温氏袁氏是世仇,岂有结亲之理?
“无知!”温母厉声斥责,然后吩咐下人,“来人,给郎君更衣,出门迎亲。”
温三郎被强行换上新郎服,被两个下人押着出门迎亲,与此同时,裴家的婚车也到了温家门口。
门口聚集了一群凑热闹的路人。
袁延伯也在道旁看着,他必须亲眼确认了温三郎完婚,好彻底断了他妹妹的念想。
温三郎神情麻木,犹如行尸走肉。
婚车中,裴智容亦是形如槁木,心灰意冷。
裴雍与温母互相见礼后,家丁拖着温三郎去接新娘子。
温三郎脚如灌铅,不肯挪动。
这时,一道绝望又凄美的声音传来——
“三郎。”
温三郎诧异抬头,只见袁氏女泪流满面,不知何时摆脱了官吏看管,绝望地向他奔来。
袁延伯心中一紧,一手拉住妹妹,"回来。"
“大哥,你放了我们吧。”袁氏挣扎着,痛哭流涕。
“袁妹妹。”温三郎惊唤,眼眶瞬红。
路人窃窃私语着。
裴智容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只见一对年轻男女被两方下人拉着强行分开,生离死别。
场面一时乱哄哄一团。
温三郎拼命反抗着,好不容易挣开下人的束缚后,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向袁氏奔去,也没有去接新娘子。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天地都静止了。
他恍然意识到,他再逃一百次,一千次,最终也是一样的结果,两个有仇怨的世家,永远不可能和解。
他只要活着,就是家族联姻的棋子,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自由。
四海官员尽是世家子弟,他无论逃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他,抓回来。
哪怕去深山隐居,可山林海泽尽是世家私产,竟无一寸属于他自己,脱离了家族之后,天大地大,竟无他容身之地。
他突然笑了,狂笑着,徘徊着,踉跄着,抽出一个官吏的佩刀,茫然四顾。
四面八方的人如同满面油彩的小丑,戏谑嘲笑,群魔乱舞。
温母大惊,“三郎,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温三郎环顾四周,绝望而慨然道:“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自己是个懦夫,我恨自己不能像宋世子一样拼尽一切,鱼死网破,和这世道相争!”
“我做不到,我无法改变你们,我的一切都是任由家族摆布,自己做不得主,可唯有死亡一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你们做不了我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