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并不知晓福山县真正情况的外地民众而言,他们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服从更多是出于对海汉军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却并非是对海汉产生了信任和依赖。相较于海汉人,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地方官府,哪怕本地官员在接收难民的过程中根本没有出面,在难民们看来也仍是要比来自海外的别国军队更靠得住。
很多百姓一生中所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大概也就只是知县了,所以对他们来说,知县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了国家和皇权的存在,知县所说的话,就是象征着统治者的意志。而福山县的这位张知县要求他们接受海汉的救助安排,这按照普通人的理解就是代表了官府的态度,作为无依无靠的难民,当下除了遵从官府的命令,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张普成其实很少会有这种公开对民众发表演说的时候,哪怕是在海汉人来福山县之前,他也没有深入乡间接触百姓的习惯。不过此时看到这些难民脸上敬畏的神情,张普成突然间又找回了身为一县父母官的那种权威感。
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张普成觉得大概要从海汉人控制福山县的时候算起,自那以后逐渐就没什么人再在乎县衙的权威了,近一年来更是几乎进入了隐身状态,甚至可能没多少人还记得本地有张普成这位知县大人。如果不是今天海汉安排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任务,他大概就快要忘记被百姓敬畏的感觉了。
张普成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目前的职位和权力到底是谁给予的,效力的对象到底是海汉还是大明,这还真是让人迷惑的问题。
当着大明的官,权限却是海汉给的,救的是大明的百姓,但下达这个命令的却是海汉。这种被割裂的奇特感受,张普成以往从未体验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句,这大概就是乱世吧!
乱与不乱,张普成说了当然不算,但海汉肯定不想让辛苦经营数年的福山县陷入混乱,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对进入福山县的难民进行疏导和管制,甚至不惜启用已经被架空的地方官员来安抚难民情绪,确保他们能够服从海汉的移民安排。
但张普成所造访的第一处难民营的情况还不具有普遍性,毕竟这处难民营的硬件设施较为完善,被收容到这里的难民也经过了初步的筛选,可以说是福山县状况最好的难民营之一了。刘尚安排张普成先到这里露面,也是希望能让他在这个相对较好的环境里找一找感觉,这样后续去到其他难民营的时候,他也能适应得更快一些。
相较于马家庄旁边的这处“模范营地”,福山县内其他大多数难民营在硬件方面可就要简陋多了,营房基本都是用帐篷搭建而成,而类似茅厕、蓄水池、排水沟之类的设施也都是临时修建,几乎是在一边建一边收容难民。
难民中的青壮男子会被挑选出来充当临时劳力,不断地扩建新的难民营,以保证仍在源源不断进入福山县的难民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收容。
而拖家带口的劳动力往往能得到更多的信任,他们甚至会被带到芝罘港去,帮助抵达此地的货船卸下各种应急物资。这些人还有家人留在难民营中,所以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会在外面生事。
得益于海汉在北方驻守的军队目前都处于休战期,没有部队需要出动作战,所以各处仓库里的军用帐篷大多被调运到福山县用作搭建难民营的临时营房。但即便如此,军用帐篷的数量也远远不足以满足众多难民的居住需求,毕竟海汉在北方的几处控制区部署的军队加在一起也只有几千人,军用帐篷自然也是按照兵力配备,截止目前仍有很大的需求缺口。
好在南方也有应急物资在不断地运到福山县,张普成所到的第二处难民营便有十余顶军用帐篷正在搭建之中。这种帐篷用上等帆布制成,质地坚韧耐用,也能起到一定的防风防雨雪作用。使用配套的绳索、支架和地钉,七八个人只需半小时左右就能搭建起一顶帐篷。
这种军用帐篷大约能容纳十二到十六名士兵居住,不过现在难民数量太多,而帐篷严重不足,海汉也只能安排更多的难民挤进有限的帐篷,至少保证这些人不用受风吹雨打。不过这也不是全无益处,在无法生火取暖的帐篷里,人多了之后似乎也能稍稍暖和那么一点。
“在这个时节,能有一片栖身之地,存活下来的几率就会成倍增加。虽然我们能提供的条件很有限,但也总要好过让这些难民变成流民。”刘尚一边带着张普成查看这处难民营,一边对他解说这里的情况。
张普成连忙应道:“刘大人所言极是,贵国为这么多难民提供食宿,实乃万家生佛,在下也十分敬佩。”
这里的居住条件毫无疑问比不了张普成先前去过的那处难民营,但正如刘尚所说的那样,有地方住总要好过当流民,更何况除了住宿之外,海汉还能为他们提供食物。
目前福山县还有上万难民嗷嗷待哺,要为这么多人提供稳定的食物供应,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即便是在资源调配和海运物流方面强如海汉,也很难在仓促之间调运足够多的粮食。
不过好在海汉倒是未雨绸缪地为可能发生的粮食危机做了准备,最近两年在北方这几处控制区大面积推广种植土豆和番薯,这些种植技术简单且产量可观的农作物很快就解决了当地的粮食缺口问题,此时还能用来救助福山县的难民。
这两种农作物出现在此地的时间要较原本的历史更早一些,所以对难民来说这些非米非面的食物倒是很新奇。不过只要能糊口维持生存,他们倒也不会有闲心去弄清这些食物的来历和种植方法,只当这是海汉国独有的产物了。
食物再怎么粗糙,起码海汉能保持供应,不会让难民们饿死,终究好过他们抵达福山县之前的境况。由此看来,他们之前在招远、莱西等地听闻海汉在福山县为难民提供食宿倒也并非虚言。
当然除了食宿之外,还有极为重要却很容易被忽视的一点,那就是安全问题。
难民在逃难途中基本上毫无安全可言,乱兵、流民、野兽,有太多可能会危及到他们人身安全的存在。但在抵达福山县之后,他们便被分配到各个难民营,这些营地都有全副武装的海汉兵值守,倒是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了。
特别是那些带着财物逃难过来的人,他们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会被人洗劫了。如果舍得花钱,那么还可以为自己换一个条件相对更好的营地,告别每天啃土豆的日子。
而留在这种难民营里的民众,大多见识有限,也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缺乏认知的事情,比如海外还有一个比大明更为强大的海汉国存在。有人甚至会担心自己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这些海汉人也未必就比如狼似虎的清军好多少。
当然从本质上来说,海汉的目的也的确是与清军类似,都是想要从大明获取大量人口。只不过一个用武力硬抢,一个连哄带骗而已。虽然前者的效率更高,一次便掳走了数以十万计的大明人口,但海汉不愿与大明撕破脸皮,还是更乐于使用和平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在这种情况下,像张普成这样的大明地方官员出面配合,所能起到的作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刘尚简单介绍了这里的情况之后,便又依照先前的操作,召集营地内的难民一起听取张普成的讲话。
有了先前的经验,张普成此时的情绪也更为平静。他已经大致清楚了海汉找自己出面的目的何在,所以也对自己的讲话内容做了些许调整,重点突出了接受海汉救助和移民海外的好处,甚至拍着胸口以福山县县衙的名义向难民们担保,海汉为他们提供的新安置地会比目前的待遇好得多,他们不但能得到食宿方面的保障,而且甚至还能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或者获得由海汉官方提供的其他生计——这也是刚才刘尚授意他新加入的条件。
总之去到海汉之后就不用担心会继续过着难民式的生活,他们完全可以在海外的安置地开始自己的新生,而且不会再有战乱发生。
当然最重要的是,张普成宣称海汉的移民救助措施已经得到了大明的认可,他们不会因为离开大明而背负任何罪名,并且今后在合适的时候仍可返回山东。
虽然演说内容与先前大同小异,但由于作了一些更具针对性的调整,张普成在这里所取得的效果居然也相当不错。一部分因为家园被毁而无牵无挂的难民,当下就表示愿意听从安排前往海外的安置地。
对此心存疑虑者依然存在,也有很多舍不得离开山东的人,但至少没有公开反对海汉这种安排的声音。不过这些难民稀奇古怪的问题不少,张普成不得不费了不少口水来为他们提供解答,一番问答下来也说得口干舌燥。想到后面还有好几十个难民营要一一走访,张普成也不禁觉得有些心累,一时间有点怀疑自己腆着脸求情回来接这个辛苦差事是否是正确的决定。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刘尚便开口道:“张大人,你只要好好做事,我国定不会亏待你。你在这边出一天工,我们便会计你一天的酬劳。日后不管你是继续留在福山县,还是由我国安排离开此地,你都能凭借此时的作为而得到礼遇。”
刘尚的话让张普成的情绪稍稍好转了一些,他连忙说了几句场面话:“刘大人客气了,救助这些逃难百姓也是在下职责所在,就算在下能力有限救不了他们,也不能坐视他们在福山县出事。既然贵国的目的也是为了让这些百姓好好活下来,那与在下的目的就是一致的,出点力气也是理所当然。”
刘尚笑了笑道:“如果大明的官员都能有张大人这样的觉悟,那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难民出现了。可惜啊,张大人这样的人才,在大明做官真是有些明珠暗投了。”
张普成心道莫非你还想拉我到海汉做官不成?这虽然是一条极好的出路,但张普成却不敢随便去接这个话头,担心刘尚是在故意试探自己,要是表态太积极也未必是好事。
但刘尚就真是说几句客气话而已,像张普成这样的官员,要骨气没骨气,要能力也没有突出的能力,在福山县混混日子还行,到海汉国做地方官可没这么轻松愉快。他并不认为张普成具备这样的能力,就算去了海汉,以其能力也顶多就管个镇子罢了。
但无论如何,张普成等人的身份还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们的公开现身,让难民群体认为大明已经与海汉就相关的救助措施达成了协议,这其中也包括了将难民送到海外进行安置的内容。
“有地方官员出来为我们背书,组织移民的过程就会轻松得多。只可惜我们没法请到更高一级的官员出面,不然效果应该还能更好!”两天后陈一鑫在听取了刘尚的汇报后,对福山县当下的形势作出了点评。
陈一鑫的惋惜其实已经是对现阶段工作的一种褒奖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登州府与海汉一向不对付,想让登州府对海汉救助难民的措施表示认同,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更不用说为海汉的移民行动背书了。
福山县这些事情如果传到朝堂之上,登州上下多半还得承受朝廷的责罚,因为他们既没能实施有效的救助措施控制住难民流向海汉控制的福山县,又不能阻止海汉将难民大量运往海外。朝廷可以捏着鼻子认了这个闷亏,但终究要有人承担责任,登州府肯定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