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视线细密地从主教脸上扫过,那两道拧起的眉毛,瞳孔碧绿的眼睛,轻轻抿起的嘴角……他紧揪的心脏慢慢放下了,他心跳得很快,终于在极度的紧绷中找回了知觉,他重新感觉到了风,感觉到了树叶,感觉到阳光从头顶洒下。
国王将额头贴在主教的额头上,眼中的视线变得柔和而又坚决,唇间吐出热气,他斩钉截铁般道:“尤金,你撒谎。”
第105章
“我撒谎?”
“是的,”国王的态度并未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他语气柔和,但绝不轻易退缩,“尤金,你在撒谎,你和他压根就算不上亲密。”
“看来您是真想听细节了。”
“不,我不想听。”
国王没有像迎战般顶上去,而是再次选择了退让,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主教,“不管那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都会令我心碎。”
主教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国王的声音很动听。
这从他们初次见面时,主教就领略到了,然而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国王的声音正在撩动他的耳膜,他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脉脉情意,令国王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更加磁性深沉。
不是国王变了,是他变了……
两人沉默之时,国王轻轻吻了下主教的嘴唇,很短暂的一下,随后国王转身打了声口哨,马跑近前,国王将主教举到马上,拉着马缰上马,从后头拥抱着主教指挥马往森林外走。
“一开始我以为你去了马岛,所以是和他约好了在克莱碰面么?”
国王的语气柔和而严肃,代表他现在是在商讨公事。
主教不想和他交待什么,对于自己的改变,他有些许烦躁,反问道:“你来克莱又是做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巡视封地,”国王低头在主教耳后根嗅了一下,“还有,寻找你的踪迹。”
主教默默不言,眉头又悄悄皱了起来。
“老实说,我刚才真的很恼火也很痛苦,他长得不错,看上去体格健壮,笑起来像个傻蛋,我想你应当不会喜欢他,可谁知道呢,”国王模仿了主教的语气,呵呵笑了一声,“你是个奇怪的小魔鬼,我可料不到你的心思。”
国王用甜蜜而温柔的语气诉说主教离开的这段时间,思念对他造成了多么可怕的折磨,尽管他相信主教有能力可以在这片大陆的每一处地方行走,可他仍旧担忧着主教的安危,有时他还会做噩梦,梦见主教虚弱地躺在他的怀中……
听到这里,主教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国王从背后拥着他,没有看见,依旧在自顾自地说着他这段时间其实过得很痛苦,尤其是刚才见到主教与革命党如此亲密的举止,他简直像是从地狱跑了个来回。
“我感觉身体里好像有烈火在焚烧,真是痛苦极了。”
国王表达着自己的痛苦,像是故意以此来取悦主教。
主教心知肚明,觉得国王有些可笑,甚至想下马将国王打一顿,狠狠的,不留情面的,绝不叫他误会那是在打情骂俏。
“真的,”国王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他坐直了,以很庄重的语气道,“你的确折磨了我,只是我愿承受,所以并不觉得那是折磨。”
阿奇尔和国王的卫队找到了两人。
国王先下了马,随后双手扶着主教下马,他指向了卫队中的一小支,“你们来护送主教回到王城。”
阿奇尔已经迅速地走到了主教身边,国王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对他最信任的侍从道:“你来带领这支队伍。”
比尔连忙道:“乐意效劳。”
国王扭头看向主教,“很抱歉打扰了您,”国王微微低头,“希望您路上平安。”
在众人面前,国王展现了对主教的尊重,拉了马缰预备离开,却被主教叫住了,“请等一下。”
*
比尔好奇地看着阿奇尔,他确定他不认识阿奇尔,但不知为何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你是主教的……”
阿奇尔不予理会,双眼盯着不远处在河边说话的国王和主教,他觉得国王很危险,这个瘸腿的丑陋男人拥有着能将他都吓住的可怕眼神,和老国王相比,他显然既不懦弱也不愚蠢,这令阿奇尔感到了威胁,毕竟他现在仍然是未得到赦免的革命党。
“你要我将他们所有人全部赦免?”国王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很强烈。
“是的。”
“你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么?!”
“非常合理。”
国王脸色有点难看,“尤金,我必须告诉你,仅仅只作为兰德斯,我是你百分百的俘虏,你想对我怎么样就对我怎么样,但是作为兰德斯·德·哈卡特,我不会因对你的爱而作出任何有损莱锡利益的决定!”
“我从来不觉得你的爱是什么多了不起的玩意,”主教不客气道,“你以为我想用这个来操控你?告诉你,这种游戏我早在别人身上玩腻了,没兴趣再实践一次,听好了,兰德斯·德·哈卡特,我要你赦免他们,是因为那本就是你们所造成的恶果。”
“如果他们能在你们伟大的哈卡特家族的统治下获得富足美好的生活,他们会变成所谓的革命党吗?是你们逼迫了他们,叫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只能奋起反抗,你不能剥削了他们,却不允许他们反抗,给他们的反抗定罪,兰德斯,如果这就是你的统治,那么你听好了,”主教语气冷冽道,“我会毁灭你,像毁灭所有不该存在的事物一样。”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逐渐又变得柔和,“尤金,少跟我来冠冕堂皇的这一套,告诉我,他们给你什么好处?或者说你们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个大高个蠢蛋看上去词汇量不会超过两百,你跟他不会有什么可多说的地方,让我猜猜,你在克莱到底见了谁?”国王盯着主教,“巴奈特·菲尔德?革命党的领袖?”
“这种揣测与我上述所说无关,”主教道,“你必须承认失败的统治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国王深深地凝视着主教,“我承认。”
就如同承认他对主教神魂颠倒的爱一般,他承认他的父亲、祖父……甚至可以继续向上追溯,他们做出了些不当的决策,导致莱锡逐渐走向衰败。
“可我不会赦免他们。”
国王道:“一旦我赦免他们,王室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尤金,我不是夏尔曼,那群革命党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他们选择反抗,我选择镇压,他们的反抗给许多人带来了痛苦,我的镇压也会让他们痛苦,我会将他们全部送进监狱,将他们的罪状一条条清晰的罗列,我们犯下不同的罪责,各自都需要为各自付出代价,谁也得不到赦免,除非上天堂或下地狱。”
“那么,”主教平静道,“看样子,我们是谈不拢了。”
“是的,很抱歉,”国王道,“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选择让步。”
主教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国王的视线有些强硬又戒备地看向主教,他想主教或许又要刺痛他了,他预备迎接这种痛楚,这好似是爱上主教必须承受的副作用。
主教却不再往下说下去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国王却拉住了他的手臂,国王的心跳不知怎么有些快,“尤金,我让你想起了谁?”
寂静的沉默令国王的心跳加速,“谁?到底是谁?”
“一个……”主教语气淡淡,“很固执的人。”
国王道:“你觉得我固执?”
主教道:“你我总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或许天生就该是敌人。”
这句话真严重,同时也令国王感到不解与不满,“我们什么时候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了?我们都想要征服这片大陆,不是吗?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尤金……”国王语气再度软化,“好吧,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承诺了你什么,我可以考虑用一定的条件做出交换,尤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敌人……”国王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除了那个愣头青的革命党和关心他们的侍从倒是没人往他们这看,国王将主教拉近身边,神情和语气都有些服软的委屈,“这个词太过分了。”
主教是有点气恼的,他为什么气恼?因为国王不答应他的要求?这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呢?难道他在期待国王对他百依百顺,付出一切,连国王的责任也一同抛弃?他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任性的念头?就像是感染了某种病菌一样。
“尤金……”国王再次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这样吧,跟我一块儿去克莱,我们好好聊聊,好么?”
“不必了,”主教拒绝道,“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我要回王都了。”
“不,你得跟我一块儿去克莱。”
国王握着主教的手臂,“我不能叫你生着气跟我分开。”
“我没有生气。”
“你看不到你自己现在的表情,”国王柔声道,“你在生气,尤金,抱歉,这大概是因为我,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理由,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们产生了分歧,所以应当坐下来慢慢解决,对吗?你可以尝试再继续说服我,你一直都是位雄辩家,把我驳倒,让我心服口服,怎么样?”
“你不必一直用这种哄骗的语气跟我交谈,”主教眉头紧皱,“别叫我倒胃口。”他抽出手臂,向着阿奇尔的方向招了招,蹲坐在地上的阿奇尔跑了过去,比尔出于某种直觉和习惯,也快速地跑了过去。
“陛下。”比尔轻轻地对国王道,国王的脸色不算很好看,唇线紧紧地压成了一条直线,看上去很忧心忡忡地盯着主教。
阿奇尔大大咧咧地张口,直接道:“尤金。”
比尔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挺英俊的青年人,想这人怎么会对主教这么不敬重!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比尔都这样想了,国王的脸色就更难以捉摸了,他确信主教和这革命党是清白的,但这只局限于此刻之前,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嫉妒这种情绪并非理智就能完全压制的,他在任何事上都可以客观冷静,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绝做不到。
“阿奇尔,”主教同样也称呼他的名字,一听两人就很熟稔,“我要和国王一起返回克莱。”
*
国王和主教并肩骑着马,阿奇尔在前面为主教牵马,国王很懊恼这次出行没有预备马车,又或者如果只是他和主教两个人,那么他也愿意为主教牵马。
身后大批的侍卫随从跟着,国王也不好再和主教“交流”,无论是他们的私情,还是主教要求他赦免革命党,这两件事都不是好明面上说的,于是整个马队便异常寂静而缓慢,因为国王要迁就主教的步调。
国王余光时不时地要偷窥下主教,观察他的脸色,看到主教神情平静,睫毛低垂着,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要叹气。
他想到主教说的两人或许天生就该是敌人……不禁心中一阵阵地不适难受。
是什么叫主教产生这样的想法?他除了热切地向他求爱,一开始用错了方法之外,从来没有哪里得罪过主教,为什么主教会这样想呢?
除了天生那奇异的性情之外,是否主教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的十几年里,有什么经历影响了他?
克莱是主教的故乡,国王一直想来一趟,等到了克莱之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就是个贫穷的村镇。
马队的出现让克莱街上的人都惊讶不已,纷纷仰头好奇地看着,但没人冲上去或是大叫,向他们表达出任何欢迎或是不欢迎的举动,国王就好像是个从天而降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了克莱,这也是国王自己的问题,他没有提前通知克莱的领主。
莱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国王想要亲眼去看一看。
奥斯是国王当亲王时的领地,那里非常的富裕、安宁,比尔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穷困的领地,不由跟着国王皱起了眉头。
“我想去修道院看看。”国王对主教道。
阿奇尔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离开克莱其实也就才一个多小时,又马上返回了,不知道巴奈特有没有离开。
阿奇尔没有料到的是只凭借他这一个表情,国王立刻就推测出了主教和革命党的首领正是在修道院碰的面,国王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主教回复道:“阿奇尔,你认识路的。”
阿奇尔仰着头看向主教,“尤金……”
“带路,”主教道,“我说的。”
阿奇尔仍在犹豫迟疑,尤金是他的好朋友,巴奈特却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主教撇下眼睛,“阿奇尔,去修道院。”这是完全命令的语气了,阿奇尔只能拉着马缰同时戒备地看了国王一眼,国王的视线有些许玩味,看样子似乎对阿奇尔有些不赞同的样子。
修女们原本以为主教离开了,老修女正在主教的房间里思念着主教,没料到主教居然返回了,她抱着主教又吻又笑,“天,尤金,你怎么回来了,哦,我不是在做梦吧……”
老修女高兴了一会儿才发现主教身后窄窄的门旁国王的身影,国王只露出了半边完好无损的脸庞,老修女不认识他,摸着主教的肩膀道:“尤金……”
“您好,”国王在门外道,“我是兰德斯。”
国王穿着便服,老修女只看他是个外乡人,“你好。”
“修女,”主教替老修女解围,“不用管他,您出去吧,我有话要和他好好商议。”
老修女看出主教神色严肃,马上就答应了,出去后看到走廊里站满了人和国王那受伤的脸不由一惊,“上帝保佑。”修女对国王道。
“上帝保佑。”国王难得地很拘谨地回复道,给比尔使了个眼色,比尔心领神会,知道国王要和主教密谈,于是招手命令侍卫一同离开,老修女惊讶地看着他们,用表情在询问他们的身份,比尔尊重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您请跟我来。”
主教又探出脸,对靠在墙上的阿奇尔道:“去找巴奈特过来,告诉他,他要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立刻来。”
阿奇尔道:“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