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莫尹从头至尾,到底又骗了他多少呢?
两桩大案又牵扯出无数小案,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皇帝召了大理寺卿入宫,轻飘飘道:“石且行,你再这么杀下去,朝中谁来替朕做事?”
石且行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皇帝已对此事不耐烦了,连忙赶在过年之前终于把案子了结了。
这是朝中的一次大清洗,快要赶上先帝快薨逝前一年对朝臣的清理。
此次大案之中死的未必不冤,活的也未必清白,只终于尘埃落定,活下来的人只觉松了口大气,不由对上又战兢许多,生怕哪天会如严齐一般,位列相位又如何?皇帝一句话,要你死,你便活不得了。
案件了结,当年山城贪墨,大理寺卿也查了个水落石出,他虽有公报私仇之心,不过与莫尹素无仇怨,加上此事也可打击严党,自是做得极为用心,彻底地还了莫尹一个公道,为莫尹翻了案。
此消息传来时,贺煊正与莫尹在驿馆内包饺子,贺煊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看向莫尹,莫尹面上也是淡淡的,很平静道:“如此,甚好。”
李远也高兴极了,“事情总算解决了,那以后军师在军中该有正式的官职了吧?”
贺煊也在想这件事,他对莫尹道:“这几年,你立下累累战功,可以一气为你请功了。”
“我早说了,保家卫国,尺寸之功,请功就不必了,”莫尹垂眸道,“只需问心无愧便好。”
贺煊笑容微淡,面上仍是高兴的,终于可以回边境了,此行,从山城到京师,从莫尹表明身份到掀起京中一场腥风血雨,对他来说,好似比同蛮子恶斗还要疲乏,他简直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开拔离开。
正在几人说话间,门外又有人来报。
“军师,宫中来旨,召您进宫。”
周勇捧了盆水让莫尹净手,贺煊在一旁道:“可否要我同行?”
“圣上宣召的是我,将军还是留下来包饺子吧,”莫尹放下衣袖,轻拍了拍袖子上的面粉,“我去去就回。”
贺煊目送着莫尹走出房门,不知怎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这感觉自从到京师后就未曾停止,时不时地就要在他脑中闪现,贺煊放下包了一半的饺子,李远道:“将军怎么了?”
“无事,”贺煊抬了下手掌,他皮糙肉厚,掌心里的伤已经好了,“手疼,你包吧。”
御书房内,莫尹立在下头,他今日衣着并不华美,黑色大氅下露出青色衣角,皇帝在上,手上把玩着一串新珠子,“莫卿,朕当初为奸人所蒙蔽,叫你受苦了。”
莫尹躬身拱手,恭敬道:“圣上日理万机,此等微末之事,偶有不查也属平常,便是承蒙圣上不弃,微臣才能在艰险之中侥幸偷生,为圣上再尽心力。”
“好——”
皇帝甩了下珠子,双手按住大腿缓步下来走到姿态谦恭的人面前,目光欣赏地上下打量了他,“贺煊为你请功,说你在边境十分得力,朕是不是该赏你什么?”
“为圣上分忧,乃是微臣应尽的本分,微臣不敢讨赏。”
皇帝又是一笑,他印象中那探花郎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一张嘴锯嘴葫芦一般,说不出什么他爱听的话,他喜欢会凑趣的,便对莫尹夸过就抛掷一边了,此番莫尹还朝,似是知情知趣了许多,话都说到了他心坎里,皇帝微笑道:“朕想着,你在边境做得不错,要么朕赐你军师之位,你继续在边境好好干,亦或者,你想要官复原职重回户部,”皇帝很亲切地拍了拍莫尹的肩膀,“朕是惜才之人,去边境还是留在京师,都随你。”
莫尹低着头,垂眸看着地面明黄色的衣角。
就是此刻了。
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刻。
他体内似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但其中一股实在太过微弱,立即就被攻击得倒了下去,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坚硬。
“微臣忍辱多年,”莫尹抬起眼,眼眸中似有热意,“只为重回君侧,为圣上分忧。”
下雪了。
贺煊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还是召来李远,撑着伞走出了驿馆,上回他提灯出去不久,便等来了莫尹,这次他撑着伞在驿馆外等了许久也未等到莫尹归来,他眉头微锁,当今圣上性情阴晴不定,莫不是在宫内出了什么变故?
如此思索片刻,贺煊心下难安,放了伞叫人备了马车,意欲去宫前接人。
驿馆内备的马车未来,却是不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
是宫里的马车。
“将军,圣上留侍郎大人在宫中用膳,侍郎大人说他来之前正要与将军一同用膳,”内侍笑眯眯道,“圣上特意吩咐奴才来知会将军一声,别叫将军您好等。”
贺煊微微一怔,随即道:“军师、我是说莫侍郎今日在宫中可好?”
内侍笑道:“您说呢?圣上龙颜大悦,都让大人官复原职,留在宫中用膳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哪,能不好吗?”
贺煊面上表情微僵,双眼紧盯着那内侍,那内侍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被他看得僵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面前最得脸的大将军。
却见那面目威严的大将军嘴唇上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吐的话一字一顿,“官复原职?”
第59章
能陪侍天子用膳对臣子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光,用完膳,外头雪已很大,纷纷扬扬瞬间便在宫殿顶上积了一片白,皇帝心情很好,莫尹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只不过偶尔两句便十分凑趣中听,令皇帝的心情难得的很愉悦。
朝中上下清洗了个遍,皇帝不大在乎,先皇在时,也曾寻了个由头将一干老臣贬的贬,杀的杀,总会有后来者顶上的。
面前的这位莫侍郎,皇帝自然也不相信会是什么十全人物,不过工具一般的东西,趁手讨喜好用也就是了。
对于将要使用又还算漂亮讨喜的东西,皇帝也是愿意给些好脸色与恩典的,用膳之后,因今日大雪,驿馆离京郊太远,便命内侍去将偏殿收拾一番,特许莫尹留宿宫中。
此番恩典,莫尹自是叩谢不止,皇帝搀扶了他的手臂,和颜悦色道:“爱卿,以后你留在京中,朕可有许多事要交予你去办。”
“微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莫尹低声道。
皇帝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由内侍前呼后拥着离开,偏殿里炭盆充足,温暖如春,香炉熏的香也是清新淡雅,貌美如花的宫人们脚步婀娜地上来伺候莫尹宽衣洗漱,高床软枕,舒服得能让人骨头都酥了。
莫尹在边境睡的一直都是硬邦邦的窄榻,脚心抵个烧热的汤婆子,谈不上多暖和,勉强能入睡罢了。
和宫里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莫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偏殿中的雕梁画壁。
他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了,五年,已经让他几乎有些感觉他仿佛是真的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来这个世界是为什么?联盟让他来当反派,当然他压根不在乎联盟想让他来做什么,他只管自己开心。
在边境,风餐露宿、刀枪剑戟,这样的日子算是开心吗?
莫尹一贯不喜欢自欺欺人。
他承认,那样的日子的确是很开心。
可那样的开心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吗?是他莫尹该有的吗?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当主角的左膀右臂,一辈子做个小军师,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一点点所谓的开心立即就被莫尹心中另一种本能似的欲望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在这个世界里,他应该是最强大的。
他这样完美的自然人,诞生即是至高。
绝不会给主角做陪衬。
*
贺煊一夜未等回莫尹,子时过后,李远就建议他去休息,“外头雪这般大,宫里离这儿又远,路上马车定是走得很缓慢小心,将军你先睡吧,我去吩咐驿馆的人,叫他们给军师留门。”
贺煊坐在椅子上,他的坐姿很端正,背直直的,作为一名军人,他无论行走起卧都是紧绷的,带着一股威严的杀气。
他道:“下去。”
李远便不说话,悄然退了下去。
莫尹一夜未归,贺煊在房间里枯坐着等了一夜。
天亮了,贺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一下推开了门,外头还在下雪,雪下了一夜,庭院里积雪都已经快要没到小腿。
路上也全是积雪,驿馆里的人尚未晨起,贺煊召来李远,吩咐他叫几个亲兵过来。
亲兵们立刻赶到,马不停蹄地将驿馆门前台阶上的雪清除了,之后便顺着驿馆门前的路铲雪,他们动作十分麻利,不消半个时辰,便将驿馆前这条路上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
驿馆前的这段路清扫干净了,也只是到京城城门前,京城之内仍是积雪皑皑,估摸着是要等天彻底亮了,京中的禁卫百姓一起来收拾,才能清出一条路来。
贺煊骑着马在城门口又等了许久。
到了辰时,京中也开始活泛起来,贺煊没等来道路干净之前,就等来了去京中打探消息的李远。
李远吩咐完亲兵后就领命入城,京中积雪,他靠着两条腿跋山涉水一般跑了个来回,倒是跑得挺热的,浑身热烘烘的冒气,面上神情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焦躁,看着很是复杂。
莫尹在宫中过夜之后,早上又陪了个膳,皇帝见外头仍是大雪,兴致很高地叫莫尹陪他去梅园赏花看雪,又说起当年御宴上的事,莫尹道:“圣上赞誉,微臣心中很是欢喜,只是出身乡野,笨嘴拙舌,得圣上一句夸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哈哈一笑,“你在边境历练了几年,倒也有好处,如今会说话多了。”
莫尹道:“臣惶恐。”
皇帝用手拨了眼前的梅花,心情颇好道:“你以后也是要在京城当差的了,朕赏你座宅子吧。”
莫尹做户部侍郎时没有自己的私宅,京城的宅子不是他那点俸禄置办得上的,只是租了间宅院住下。
皇帝赏的宅子自然是又大又好,当然这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这可是皇帝赏赐。
金口玉言落下,不过半个时辰后,莫尹出宫,内侍便带他直接去看了宅子。
宅子离皇宫不远,就在东顺门街口拐个道,位置好极了,莫尹要是上朝,轿子一会儿就到,里头装饰得也好,庭院里草木修剪得很秀雅,莫尹四处环顾,马上就环顾出了味道,“这是?”
宫人笑眯眯的,尖着嗓子道:“这是之前刑部尚书卫大人的宅子,卫大人抄家流放了,这里不就空出来了么,您放心,里头上上下下都收拾干净了,应有尽有,您瞧瞧要是还缺什么,就写个条子,奴才再帮您置办。”
莫尹神色无动于衷,轻轻地一点头,“有劳了。”
朝中方经过震动,严党一派被清理得几乎不剩下几人,幸存的大多也都是些墙头之辈,立即又倒向了另一方,如今最是得意的便是大理寺卿石且行,他们这一派都是旧日同乡,从前被严党打压,到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莫尹这东山再起之辈也得到了诸多关注,皇帝御赐新宅自是让众人十分震动,立即便前来拜访,一时之间门庭若市,诸位朝臣争相上门道喜送礼,皇帝上午赐的宅子,到了中午时分,里外仆人都送齐全了。
莫尹在屋内坐下,里里外外几个仆人收拾打点,这些都是各位大臣的好意,想皇帝赏宅子,也只是随手一赏,但也想不到这么大的宅子还需要诸多仆人,皇帝想不了那么多。
炭盆点起来,外头风雪飘摇,里头温暖宁和,仆人们已经烧了热水给莫尹沏了茶,茶很香,是大理寺少卿送的上好的茶叶。
莫尹已许久不曾饮茶,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手脚都热了起来。
“大人。”
仆人低着头进来,“工部侍郎赵谦明前来拜访。”
莫尹放了茶,起身道:“快请。”
从早到晚,莫尹一直在待客,可以说将他五年里在京中该有的交际一口气全完成了。
对于他,京中大部分官员印象都不大深刻,除了一张好脸之外,莫尹实在是没在众人心中留下过什么印象。
他勤恳又孤僻,在京中将独善其身贯彻到底,没有任何朋友。
而重返京师的莫尹摇身一变,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他不会使你感觉到过分疏远,同样的也不会过分亲近,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上门拜访的朝臣都在心中警惕,深知这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是啊,一个从流放途中逃生混入军营又杀回京师的人物能简单得到哪里去?
天黑了,莫尹又送走了一位客人,远远的,他看到有马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