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祈连忙从往外看过去,堪堪对上苏婼一双能活活把他凌迟的目光!
他心下猛地沉了,赶紧迎到房门下,踮着脚给她打帘子:“您回来了?”
等她进来,又亲手执起温在小炉灶上的茶壶,给她挑好茶现沏了一盅,给她端到了炕桌上:“您慢用。”
苏婼寒着脸坐下,扫了眼帘栊下的下人,待人走干净,然后就劈头一声怒斥:“你干的好事!”
苏祈一个哆嗦:“我又怎么了?!”
苏婼用惯于抡锤的右手将他拍在榻上,然后反手锁住他的脖子:“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管好自己的嘴,你做到了吗?你从韩陌那儿出来,是怀着什么要的心情来找我的?是不是想着破罐子破摔,打量着就算让他发现了,你也不管了?”
苏祈年方十一,又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力气真不算太大,而苏婼制锁练就的手劲可不是一般女眷可比,再说她前世走江湖,多少也习得了几手防身术,这么一锁喉,苏祈竟然奈何他不得!
脸帖着床榻的他眼看着脸颊磨得生疼,而苏婼的目光却越来越寒。素日什么都没放在眼里的他此时却心生一股惧意,勉力地张嘴说:“母亲辛苦生下我,你就这样对我……你,你对得起她么?”
苏婼闻得此言,眼中蓦然绽开了刺眼的光芒!“你还有脸提母亲?!要不是因为你,她会那么早走!”
这句话瞬间把屋里的气氛降低到冰点……
随着这咬牙切齿的话语,她手下也更用力了,被拿住了七寸的苏祈哪里还能动弹?!
眼看着脸他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苏婼才猛地把手收回来。
苏祈连忙起开,抚着脖子咳嗽顺气。人也蜷坐在锦榻下方,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面前的苏婼站在离自己三步远处,不算高挑的身材看去却如树桩一样挺直,那张虽然出众,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和善温柔的面相,在这样的冷漠凝视下,更显得冷清了。
这么冷漠残忍的行为,让人简直不能相信出自一个同胞的亲姐姐,苏祈脸庞抖动着,眼圈早已红了,起伏的胸膛也看得出来他逐渐凝聚的怒气,当这腔怒气怂恿终于忍不住要冲她咆哮出声时,房门这时候却让人叩响了,扶桑声音在外响起来:“姑娘,奴婢回来了,事也办成了。”
苏婼目光扫回他身上,缓步走回榻边上坐下:“你去应韩陌的约,最后是怎么走的?再给我说一遍。”
苏祈发出底层之怒:“我为什么听你的!”
苏婼嗤地笑了下。
这时候外头的扶桑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就有一道稚嫩的嗓音响起来:“扶桑姐姐,二爷他平时不这样。”
这话慢声慢气的,还带着几分勿庸置疑。
苏婼微微侧首,而苏祈却像是石化了一样顿时僵立在原地!
“……阿吉?!”
他失声唤了一句,而后就一阵风地冲向门口!
只不过紧闭的房门无论如何推也推不开,——这门竟然让人从外面给扣住了!
苏婼举起小炉灶上的茶壶,给自己杯中添了些滚水,说道:“想出去,先老实给我交代清楚。”
第33章 一颗圆萝卜头
苏祈又嗖地蹿了回来,瞪着滚圆的眼睛望着她:“你把阿吉带回来做什么?!”
苏婼慢吞吞道:“我刚才问你什么话来着?”
苏祈紧握着双拳,眼看着憋成了个快爆炸的虾子,到后头又渐渐泄气,终于蔫成了一只虾壳:“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问他怕不怕逼急了我,回头我父亲会倒戈?我说完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放我走了!”
“说你是蠢货还真没埋汰你!”
苏婼斜眼冷笑:“你以为你唬住了他,却不知人家欲擒故纵,放你出来,不过是为了揪你的尾巴!你先前你在那小馆子里大呼小叫,而韩陌就在附近瞧着,你前脚离店,后脚他就把我给堵住了。你瞧瞧你,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能干什么?”
苏祈听呆了:“他真的跟过去了?……他亲自去的?!”
苏婼没有答他。跷起二郎腿,拿他炕桌上的密饯吃了一口,接着道:“早就交代过你办不好事是什么下场,你还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吓唬你呢,还是说话算话。——把人给我带进来!”
“是。”
随着外头扶桑的应声,扣住的房门就打开了。
苏祈控制不住颤抖地往外看去,只见扶桑先行走进来,到帘栊内跟他屈了屈身,随后就停步侧转身,看着后头跟进来的一道小小身影。
扶桑道:“过来见过大姑娘。”
这身影就从暗处走到了明处,灯影之下,一张面孔照得清清晰晰。
秦烨给出的信息说麻鸭胡同这丫头已经八岁,但眼下看去,她最多一个花架子高,细胳膊细腿儿,柴棍似的,却偏顶着张大饼脸儿,整个人看上去活似吃剩到只留下一颗的糖葫芦串儿,又似一棵地里刚拔出来的圆萝卜。
苏婼等她下跪磕了头,收回目光,缓了一缓才再看去,这萝……丫头已经抬起头来,她一身布衣布满了补丁,可这一双眼睛倒是扑棱扑棱的挺灵活,大脑袋歪着,冲她看起来。满眼满身都没有贫苦出身的楚楚可怜,而是压也压不住的好奇。
“知道我为什么传你来吗?”苏婼问。
周阿吉还没回话,苏祈已经按捺不住了:“阿吉!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扶桑翻了个白眼。
“二爷,”周阿吉望着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扶桑姐姐说你找我,我看她有跟洗墨一样的牌子,就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扶桑从旁轻咳了一声。说道:“阿吉,见姑娘二爷的时候,要用尊称。还有,要先回答姑娘的话。”
周阿吉哦了一声,大脑袋转向了苏婼:“姑娘,民女不知道。”
苏婼说:“我听说你现在寄住的这户人家,不是你的亲叔父。”
“是。周四叔是民女父亲的结拜兄弟。父亲去世后,母亲把我带到京城投奔周四叔,结果我睡醒起来,她也不见了。然后我就只能在四叔家住下来。”
“既然你没有亲人在这里,那让你离开京城,你也是没有问题的了?”
周阿吉愣住了。
苏祈扑上来:“苏婼!”
苏婼瞪他:“出去!”
苏祈不可能出去!
“拖出去!”
这下便来了人,七手八脚把他给弄出去了。
周阿吉看着这一幕,迷惑中又带点害怕地瞅向苏婼。
苏婼道:“你跟二爷怎么认识的?一个字都不许说谎,从实道来。”
“是。”周阿吉又磕了个头,然后道:“民女是去年春天进京的,母亲走后,周四叔就收留了我。正好四叔的孩子出生不久,我就帮着婶娘干点活儿。那日我去集市上卖咸菜,正好遇上二爷跟人……”
前面话她都说得蛮溜的,到了这儿,又支吾起来。
“继续说。”
她道了声“是”,往下道:“二爷跟人打架,对方叫了人来,二爷见打不过,就躲起来了。我拿咸菜盖在他头上,掩护了他。后来他为了谢我,请我吃了点心。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就这?”
苏婼望着她。
照苏祈那副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的样子,这理由可不太够。
“你们见过几次面?”
“那可数不清了。二爷经常来找我,他教我读书认字来着。”
“他为什么要教你读书认字?”
周阿吉的大脑袋垂了下来,一会儿又抬起:“可能是因为我给他偷过药吧。”
“偷药?”
“嗯……”周阿吉不觉把腰挺了挺,满脸上布满了紧张,好像又有一点提防。
苏婼漫声道:“我是他亲姐姐,除了我们的父亲之外,我是他血缘最亲近的人,难道你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周阿吉顿了下,就往下说起来:“去年冬月,二爷明明约好我一起去给南市那位死了儿女的刘太婆送炭的,但我等了他一天他都没来,到了夜里,只有洗墨来找我,说二爷被苏大人罚跪在祠堂,膝盖都磕破了,来不了。我听了很担心,就央他带我进苏家看看。
“洗墨缠不过我,就悄悄带了我进来。我在祠堂看到二爷,原来不止膝盖磕破,人也没扛住冻,发起热来。而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苏大人还不许人来瞧他。
“我小时候生病,爹娘都彻夜彻夜地守着我,自他们离开,生病就是我自己扛了,我知道没人管有多么难受,所以就悄悄地去到苏家厨房,偷了些柴胡,在煮茶的小炉子上熬了水喂他。
“没想到服了几剂,到了早上,他还真退烧了。
“后来,他就总说要跟我结拜,唉,我只是个孤儿,哪敢跟他结拜呀。所以他就说要教我读书写字。”
她的两颗大眼睛在灯下发着光,像是糖葫芦面上那层雪亮的糖晶。
按照苏绶的性子,如此对待苏绶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决不只是对妻女冷漠,对嫡出的长子,也没施舍过多少温情。
苏婼看回周阿吉,说道:“你虽然才八岁,但是对答如流,从来当真没有读过书?”
岂止是对答如流,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不慌不忙,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小孩。
第34章 且听听他放什么屁
“我爹是读书人,我娘也会作诗,还会画画,我也认识字,但是我还没有正经上学,我爹就死了。我娘带着我从金陵进京,路上又走了一年多。”
女子满六岁方才启蒙,去年到京,再除去路上时间,她倒也确实没有读书的条件。
“你爹叫什么名字?”
“周承礼。”
“原来家住金陵哪里?”
“家住……我也不知道。”她眼里尽是茫然,“我只记得我家那条胡同叫白桥巷,大门前种着一株我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樟树。”
苏婼微顿,接着道:“你爹是读书人,为何结拜的兄弟却是个白丁?”
“因为他是我爹的发小。”
是发小,结果却打发前来投奔自己的小侄女独自去街头卖菜。家里做着小买卖,却又让她穿着这补丁累补丁的衣裳。
但是她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地道到哪里去——既然在她小时候生病时能够彻夜守着她,又能不远千里带着她进京投奔亲戚,如何又要把她抛下,不告而别?
移目时看到跪在地上的她正小心地揉着膝盖,苏婼道:“起来吧。”
她便爬了起来。
苏婼喝了口茶,又道:“叫你过来,是因为二爷因为你,闯了祸。你须留在苏家两日,等这事儿过了,我才能放你走。你明白吗?”
周阿吉先是讷然,后是犹疑:“那我须得去告知婶娘一声,不然她还等我回去看护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