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苏苏实在是太热了,走过去叫醒老汉,说要买两牙西瓜。老汉慈眉善目,盯着她看了会儿,“你不是咱们镇的吧?”
荀苏苏没穿制服,也不打算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来走亲戚。你这瓜多少钱啊?”
老汉操起切瓜刀,利落地切下两牙,“我这瓜啊,不要钱!”
“不要钱?”
“瓜能要几个钱?给乡亲们解渴吃的。不浪费就好。”
荀苏苏将信将疑,恰在此时,两个下象棋的老头走过来,“老厂,来两牙。”
“赢了输了啊?”老汉一边切瓜一边问。
“输了!”一个老头愤愤不平。
荀苏苏发现,他们也都没给钱,而且十分习以为常。看来这摊子真是不要钱。
吃完西瓜,俩老头又下棋去了,荀苏苏故意放慢速度,和老汉聊起来,“你每天都在这儿摆摊?”
老汉笑道:“没事干嘛。”
荀苏苏看看板车上的一堆西瓜,“这得花不少钱吧?”
老汉说:“嗐,厂里的福利。咱们工人辛苦,你看看那些下棋的,也都是退休的老工人,夏天本来就有冰水补贴,整点西瓜怎么了?”
荀苏苏想,原来是玻璃厂掏钱。
又有人来吃西瓜,冲着老汉喊“厂长”,荀苏苏说:“你是厂长?”
老汉说:“他们瞎说!我就是个臭看瓜的!”
海姝心脏快提到嗓子眼,“荀老师,孔平远可能是玻璃厂的厂长李云?”
荀苏苏对海姝的反应略感意外,当年针对涌恒集团的行动,并没有波及周屏镇,她也没有再去过周屏镇,对李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并无印象。
“可是李云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海姝说。
荀苏苏也倒吸一口气,再次点开孔平远的照片,半晌道:“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个李云的家人呢?你们上次去周屏镇调查,没有看到他的照片?”
海姝摇头,“玻璃厂的人说他不爱拍照,仅有的几张照片在他去世之后都被他的家人带走了。”
荀苏苏神色愈深,她也是嗅觉灵敏的刑警,她也许记错了,但李云一个当厂长的,没有照片留下,这怎么想都十分诡异,再加上孔平远身上神秘的线索,最终可能指向一个结果——她没有记错,而李云有大问题!
第107章 沙漏(04)
04
孔平远现在吊着一口气, 等他咽气了,也许很多事情就更加找不到答案,海姝立即说:“荀老师, 我现在就去一趟周屏镇, 麻烦你和乔队去亲眼看看孔平远!”
荀苏苏也是此意,三人分头出发, 海姝叫上了隋星。
“李云如果真是孔平远,那事情就大了。”隋星坐在副驾上, 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这是诈死啊!”
海姝神色凝重地开车, “而且还有时间点的问题, 李云死亡时,基本上就是警方开始对涌恒集团动手的时候,孔平远出现在养老院, 则是涌恒集团头目全部落网之后。”
隋星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你这么说, 李云倒像是一个顶级卧底,任务结束后常年隐姓埋名。”
海姝摇头, “他要真是卧底,荀队会不知道?”
隋星说:“那……就只能反过来了。”
过了会儿,隋星侧向驾驶座, “你觉得李云会是什么身份?”
海姝沉默半晌, 心里有一个猜测, 但不愿说出口, 只道:“我不知道。”
抵达周屏镇, 海姝和隋星将孔平远的照片拿给许多工人看,年轻点的不太确定, 但四十多岁的都说,这就是李云老厂长。
丈夫死亡、儿子坐牢、家中财产被没收大半,卢旭现在已经没了年初的得色,她狐疑地看着照片,“这是在哪里?是老厂长弥留的时候吗?他突然就老得这么厉害了?”
在卢旭的印象里,李云虽然一早就头发花白,但精神一直很好,十年前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晕倒,之后一直卧床不起,广永国他们几个厂里的高层要送他去县城的医院,他都拒绝了,说是已经联系了国外的侄儿侄女,他们会来接走他。
不久,果然有李家的人来到周屏镇,将李云接到市里治病,住的是昂贵的私立医院。起初广永国等人还去探望过,后来说是病人情况很不好,进了icu。那之后,就没玻璃厂的人再见过他。
三个月后,噩耗传来,老厂长走了。葬礼是在市里的殡仪馆办的,很多人都去了,卢旭作为副厂长夫人,自然也到了场。她看到李云的尸体躺在玻璃棺中,周围的菊花几乎挡住了他的脸。
海姝立即问:“你们其实没有看清李云的尸体?”
卢旭紧张道:“我害怕,我不敢盯着看那张脸啊ЅℰℕᏇᎯℕ。花太多了,我们没办法靠近,只能远远看一下。”
海姝和隋星对视一眼,当时躺在玻璃棺中的根本就不是李云,一些人看不清,一些人不敢看,在那种情况下,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就是李云!
卢旭和另外十多名镇民被安排上了大巴,来到孔平远所在的医院。
此时,荀苏苏正站在医院的露台,沉默地看着远处。她已经与孔平远见过了。如果说记忆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出现错误,那么在面对孔平远时,她的记忆被唤醒了,这张脸就是她在周屏镇的瓜摊上见到的那张脸,尽管衰老了许多,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孔平远对她的出现也有反应,向她缓缓地伸出布满鸡皮的手,可当她以为孔平远会说些什么时,孔平远竟是眯起双眼,从喉咙里挤出嘶哑得刺耳的笑声。
荀苏苏阅人无数,听得出那是不怀好意,甚至恶意到极点的笑。可是孔平远为什么这样笑?是在嘲笑她吗?她做的什么事值得他笑成这样?
刹那间,荀苏苏背脊上爬满凉意。
楼下的病房,卢旭发出一声尖叫,要不是海姝在后面扶着她,她就要应声摔倒在地。她惨白着脸,哆嗦的手指指着一动不动的孔平远,“老,老,老厂长……怎么还……活……活着?”
其他人和她反应类似,都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孔平远就是十年前“死亡”的玻璃厂老厂长李云,这是个打乱了海姝侦查节奏的答案。乔恒办公室,众人陷入沉默,都在思索这意味着什么。
李云厂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诈死?以孔平远的身份躲藏在养老院?
他十年如一日点着来自m国的古怪熏香,将沙漏这个意象做成的手链送给张纯羽。
他对涌恒集团的新闻非常感兴趣,他对主导了涌恒集团覆灭的荀苏苏发出狂妄而挑衅的嘲笑。
没有周屏镇的人说得清来接他的侄儿侄女到底是谁。
涌恒集团的背后有一个代号“空相”的人,亲眼接触过“空相”的人已经被判处死刑,唯一剩下来的钱樱已经疯癫。
海姝轻声道:“难道李云就是我们找的……那个背后的人?”
荀苏苏盯着面前的茶杯,茶水已经凉了,不再有蒸腾的热气,“他在嘲笑我只是烧掉了地面上的野草,而他这个种子在我眼皮底下好好生活了十年!”
海姝感到矛盾,“荀队,我觉得不对。‘空相’这个人,应该非常善于控制别人,享受控制别人。当年警方开始剿灭涌恒集团,于是他从周屏镇隐身、死遁,这些都符合逻辑。但当知道他存在的人,比如薛浓飞等人被执行死刑,他等于就安全了,他为什么会躲在养老院?他在养老院的生活并不自由,身体也出了问题,给我的感觉是,李云有为所欲为的自由,而孔平远,是被什么人□□在了养老院。”
乔恒点头,“从去年开始,我们又发现了一些犯罪苗头,海队来了之后,发现广永国、刘布泉的问题,前不久还抓到尹灿曦和盛岿然,这些人的背后不可能是孔平远,他没有这个能力。”
海姝说:“要么李云当年只是一个幌子,并不是‘空相’,要么……有一个‘空相’的继承者,或者仇家出现。李云被带到市里治病是个转折点。”
荀苏苏这次来灰涌市并不是指导调查,只是抽空来见海姝,告知“空相”的存在,现在即便出现了李云-孔平远这条线,她也不能留在灰涌市,首都还有需要她的工作,去机场的车已经在市局楼下等待。
夜色里,荀苏苏显得比白天更加温和,海姝下楼送她时,她正在抽一支比较小众的烟。海姝走近,她急忙想要将烟灭掉,但海姝摇摇头,说:“荀老师,给我一根。”
荀苏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了然,将烟递给海姝。
两人在车边沉默地抽烟,海姝觉得荀苏苏似乎有话想说,轻声道:“荀老师,当年的事……”
荀苏苏沉默片刻,“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谁?”
“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在侦查初期,他表达过想要帮助我的意图。只是后来……”
海姝等着后文,荀苏苏却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只道:“是我没有收好尾,把胆子放在了你肩上。”
海姝摇摇头,“每个时期的队长,都有属于她的职责。”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先回去,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联系我。”荀苏苏转过身,但在上车之前,忽然叫住海姝,“海队,我还想和你说几句话。”
十分钟后,海姝从车上下来,眉心皱得很紧。刚才荀苏苏似乎是向她传递经验,可是很罕见的是,她一时无法领会。
“什么是……没有线索的线索? ”
海姝几乎一宿没睡,将此前在周屏镇调查时搜集到的关于李云的线索汇集起来。这位在工人们眼中声望很高的厂长,有两个格外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玻璃厂从镇外搬到东边是他的主意,用广永国的话来说,就是熔炉里发现了人骨之后,他觉得不吉利。
第二,李云在镇外老车间的地下修了个隐秘的地下室,后来将梁澜军、赵月带到周屏镇后,请梁澜军一同下去过。
如今想来,李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镇外建厂,他只是需要修一个地下室,这个地方用来做什么?或许是做一时的藏身之地,或许有别的用途。当时熔炉里发现人骨,正好成为他搬迁的理由。假如没有发现人骨,恐怕他也会找到其他理由。毕竟他是厂长,并且深受信赖。
他给梁澜军和赵月提供栖息之地,也许也不简单。他们都是名校高材生,能力出众,却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假以时日,他们能够为他所用。他带梁澜军下到地下室,就是一种试探和引导,他在潜移默化地塑造梁澜军。
但警方对涌恒集团的打击打乱了他对梁澜军和赵月的培养,他不得不离开周屏镇。而他种下的果,在很多年后自由生长,还是开了花——梁澜军和赵月成了夺走四条性命的连环杀人魔。
海姝紧紧捂着额头,沸腾的思路让她有些难受,刚才的推断是架构在李云-孔平远正是“空相”这个假设上,但“空相”的动机着实难以摸清。而现在要彻查李云的身世也很困难,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
过去的户籍管理很不规范,李云三十多岁时跟随玻璃厂上了集体户口,但在这之前,他是干嘛的?
来把李云从周屏镇接走的那些“侄儿侄女”又是谁?李云最后在哪个医院断的气?
天亮之前,海姝整理好问题,白天再次找到卢旭等人。
卢旭帮忙叫来几位年纪和李云差不多的老人,他们说李云起初是在玻璃厂当工人,大家吃喝都在一起。李云最早的口音不像灰涌市本地人,但这也不奇怪,工人嘛,都是从五湖四海来的,干活混口饭吃。有人问李云他家乡在哪里,李云只说是南方,家人都散了,户口也没有。
后来李云在厂里安顿下来,才有户口,一有户口,其他什么事都好办了。李云很勤劳,而且脑子聪明,给技术搞了几次提升,当初的厂长赏识他,不断提拔他,后来甚至让他当了厂长。
那年头工人们没什么攀比的心思,而李云处处想着工人,总是给大家谋福利,所以大家也信服他。
玻璃厂搬到周屏镇之后,李云才不大管生产,把活儿都交给了年轻人,广永国等人就是那时候成长起来。他自己经常去市里转转,空闲时在社区摆摊请大家吃西瓜。
李云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生病之前提到过亲戚家的孩子,说这几年都联系上了,他们都有大出息,还要给他养老呢。
李云晕倒这事,老人们回忆起来都觉得挺不可思议,他经常带着年轻人锻炼,看着很硬朗,莫名其妙就病了。
卢旭说李云后来住在温斯特医院,这医院老贵了,也就是李家的亲戚有钱,才住得起。至于后来的葬礼,也是在温斯特医院的礼堂举办。她没参加过这样的葬礼,觉得特别新鲜。
温斯特医院现在还在,名字听上去像外资医院,其实是本土的私立医院。以前很多医院、小区、品牌为了显得高大上,用外国名字来包装自己。
海姝来到温斯特医院,问询李云住院之后的情况。负责接待的护士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们这里是私人医院,不能随便透露患者的病情。但海姝手续齐备,护士又说要去问问上级的意思。
不久,一位副院长赶来,问海姝具体想了解什么。海姝提出调李云的病历,又问当时陪护李云的是谁。
时间过去太久,副院长花了一上午,才找到李云的病历。上面记录得很清楚,李云是因为气管炎入院。这不是什么重症,中老年不少都有气管炎,甚至不需要住院治疗。但私人医院主打的是服务,由于收费高昂,床位并没有住满,既然患者想要住院,院方当然不会拒绝。
李云住的是独立病房,一住就是三个月,康复后出院。
海姝说:“他没有进icu?”
副院长吓一跳,连忙摆手,“气管炎都被治到进icu的话,那我们医院也太废物了!”
海姝说:“可是李云的朋友说,他们来探望李云,李云在icu。”
副院长再次确认病历,斩钉截铁,“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