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凝望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 海边的所有村民都愣住了,吹吹打打的乐师忘了吹奏,船上的水手忘了使舵, 狂风巨浪之中,仿佛世界静止了。
不知谁忽然叫了一声:“蛟!蛟神又来了!”
大家方才如梦初醒, 人群立刻惊呼着四散而逃。仓皇之间, 无暇顾及那么多,锣鼓、乐器、手帕等物丢了满地都是, 犹如被土匪打劫过一般。
在混乱中, 村长扯着嗓子喊道:“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千鹤门的仙长们在这里!会铲除此妖,为民除害!不会让大家受伤的!”
纵使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这蛟就在眼前, 即使不干什么, 也大得吓人,逃生躲避是本能的反应。
千恒抬起头, 在狂风中眯着眼, 端详那逐渐靠近的巨妖。他是沉稳的人, 面对从未见过的敌人,不能做到知己知彼, 也得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番, 找对方的弱点下手为强。
可是他沉得住气,他那咋咋呼呼的小师弟却是个没耐心又缺心眼的, 他一个不留神, 旁边一阵风掀起,疏予先提剑冲了上去。
“你这妖怪终于出现了!我等你好久了!”他的语气激动万分。
他虽不能去参加仙门大比, 但这蛟妖让天刹盟十分关注, 他若是斩杀了它, 想必也能在修真界面前露一小脸。
他捻动剑诀,灵光自他掌中剑上爆出,刺向那深海巨蛟。
“回来——”师兄千恒的叫喊被他远远甩在身后,风声太强,他没有听到,眼睛只盯着眼前巨大的蛟妖。
蛟妖如一座海上巨山,而他则被衬托得如同一粒尘埃般渺小。
剑气砍向那巨蛟,触上了它坚硬无比的鳞片。那巨蛟毫发无伤,这一击犹如蚍蜉撼树,徒劳无功。蛟妖没动,这个修士在它眼里根本不足为惧,它冷冷地一抬眼,那双美丽冰冷的眼睛散发出熠熠光华,长尾轻轻一摆,就将疏予连人带剑拍回了海边。
千恒赶紧伸手接住了他,不敢这么一下,疏予恐怕会伤得不轻。
他把人安稳地放下,面色沉了几分,扭头冲众师弟道:“一起上!”
众师弟显然也没想到这蛟妖如此庞大,如此厉害,平时他们捉的灵兽可没有这样的,因此心里都有点发怵,但师兄发了话,他们也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弟子们拔剑而出,将那蛟妖围住。
“布阵!”千恒沉声道。
他们快速念动仙诀,结了阵,道道灵光如密密细细的网,交织在一起,将那蛟妖困在其中。蛟妖摆了摆头,发现被挟制住了,动弹不得。
“成功了!”疏予喜道,他方才被这蛟妖一尾巴就拍走,颇为没面子,此时找补回来,得意洋洋,“我虽然杀不了你,不过也能活捉了你!”
话音刚落,那蛟妖眼中迸发出一道银色的冷光,直接击碎了他们方才结的阵,一个弟子手中的剑甚至都被直接震碎了,霎时呕出一口血。
“师弟!”千恒急声唤道,看着蛟妖继续逼近,他当机立断,“这妖物的修为数倍于你我,我们不是敌手,先撤!”
疏予道:“师兄!”
他们来这儿就是为捉妖,临阵退缩,跑了算什么?
千恒拽着他的领子,拖抱着强行把他带走了:“先撤!”
他们走了,更没有谁能拦得了这蛟妖了,村长眼瞅着人走了,蛟妖继续往村子的方向游动,着急地唤道:“仙长!仙长!你们不能走哇!”
没人理他。
弟子们打不过,但逃跑的本事还有,御剑刹那间就不见了,更何况,蛟妖本来也没想着要去追他们。
在蛟妖眼中,这些小小的修士,跟一粒沙似的,方才冲他挥剑,砍在身上也没有任何痛感,就如同叮咬在牛身上的小虫子。
他并未被激怒,只是觉得这些人无聊透顶,不值一提。
村长喊不回千鹤门的修士,见状不对,也跑了。
卿晏本来也要跑,但一回头,看见那海边满地狼藉之中,有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嗷嗷大哭,可能是刚才那一番慌乱之间,被人群冲散,与家人走失了,又或是家人没顾得上她。
她脸上磕破了一块,为此疼得哭了,却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危险一无所知。
“娘!”豆大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那无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生同情。
卿晏没有思索的时间,立刻转身回去。
渡灵灯看见他突然回去了,惊道:“你回去干什么?!”
卿晏头也不回,扔下一句:“你先走吧!”
渡灵灯想走,但是哪能自己先走,卿晏要是死了,她就没有主人了。更何况,她自己其实也知道,器灵并不会死,只是本能地感觉害怕,想寻找安全而已。她停了下来,瑟瑟发抖地喊道:“大家都跑了,你不跑,是嫌活得长了吗?!”
卿晏跑了回去,伸手刚要挨到那小女孩的衣角,一根长满尖刺的尾巴伸了过来,抢先一步,将小女孩卷走了。
卿晏抓了个空。
小女孩被一条陌生的尾巴裹住了,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一叠声地喊娘。
那蛟尾不紧不慢的,有种目空一切的悠闲,它还没退回去,刹那之间,卿晏想也没想,直接翻手拔出背上的覆地剑,伴随着仙诀,对着那尾巴一剑劈了下去!
这一下,他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刚才看到了千鹤门那些修士跟蛟妖的对决,知道他们这些人在蛟妖面前太微小了,因此格外卖力。他没指望能实实在在地伤到他,只是拦截它的动作,让他能把小女孩抢回来即可。
今日是出来看渔祭的,他本不会带着剑,不过他现在很庆幸自己带了剑。这些日子练剑练得勤快,他见北云大师在那本剑谱里写,剑修就是要随身带着剑,睡觉都得枕着剑,才是合格的剑修,因此今日才背了剑出来。
卿晏没想到的是,这一下他居然砍断了那蛟妖的尾巴。
恐怕不是他的功劳,而是覆地剑这把北云大师出品的利剑削铁如泥,能摧金断玉的缘故。
那截卷着小女孩的尾巴直接断了,犹是活的一般,在地上卷曲扭动,看了让人恶寒。但卿晏顾不上恶寒,赶紧上前,先把那小女孩抢回来,抱在怀中。
小女孩哭得没力气了,一抽一抽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襟。
“别怕。”卿晏摸摸她的脸蛋,低声安慰了一句。
小女孩眼泪还没止住,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哥……哥哥,那是什么……好可怕……”
卿晏来不及答话。
因为那蛟妖终于被激怒了,尾巴断了让它痛不可当,终于无法如刚才一般淡定轻蔑。它狂啸一声,断尾滚进海中,把海面染红了一片,海面剧烈翻涌,掀起滔天巨浪。
“嗬!——”
蛟妖气喘吁吁,那双冰冷华丽的蓝色眼睛里翻出血红色,看起来怒极。
那浪头有百丈之高,打了过来,村子里靠海近的几户人家立刻被淹没了。卿晏捻着仙诀,轻轻一跃,站在了悬空飞行的覆地剑上。
蛟妖已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如果他跑了,说不定蛟妖会怒而淹了整个村子。
是他砍了他的尾巴,激怒了他,卿晏不能独自跑掉。
他咬了咬牙,飞身而上。人人皆会有畏惧,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无知的莽夫之勇,而更难能可贵的是,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大无畏的精神。
这是北云大师在剑谱里写过的道理。
不像市面上卖的那些剑谱里,只有冰冷的剑诀和剑招,北云大师这本剑谱里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体悟,信手拈来,想到哪写哪,不过卿晏此时却记忆犹新。
拿着剑的人,不该后退。剑锋永远向前,人生也永远向前。
这话有些鸡汤,也有些道理。
此刻,既然避无可避,那么不如向前。卿晏飞身而上,冷风吹掉了他的斗笠,他抬手一把接住,然后按在了怀中的小女孩的头上,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你要干什么——”渡灵灯在下面急得团团转。
卿晏无法扯着嗓子回答她,那蛟妖见他直奔自己而来,鼻子里喷气,那截断尾很快长了出来,抬起来狠狠拍向他。
卿晏左闪右避,逆风恶浪之中,衣角被沾湿了。巨蛟双眸如血,发出道道凌厉的光芒,比刀剑更厉,道道剑气格挡,但卿晏侧腰上还是不慎被划伤了一道,形容有些狼狈。
那双眼睛,实在是厉害。
卿晏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喘了口气。
怀中发出微弱的声音:“道长哥哥……”
“没事。”卿晏温声道。
方才能砍断蛟妖的尾巴大概是侥幸,如今面对那坚硬的鳞片,他根本伤不到它一分一毫。
蛟妖眼睛里的血色淡去不少,看卿晏已如看掌中物。
但是,越是逆境,越能激发人的潜力。卿晏握着剑的手在颤抖,被浇了半身冰凉海水,身体却在隐隐发烫。
怀里抱着这么一个温热柔软的小生命,身后是渔村上百口人家和性命,他要战胜蛟妖的欲望太强烈,几乎把能用的劲儿全都使上了,心中激荡,灵力也控制不住地在身体里涌动,乱窜。
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在北原刚服食了神前花时的感受,热,仿佛身体里揣了一枚太阳,要爆炸一般。
那时,津哥帮他顺了体内暴动的灵力,他才平静下来,但是现在,没有人帮他了。
卿晏如今看着北云大师留下的剑谱,也信奉他那一套,他相信,事在人为,我命由我。
在混乱之间,他体内的灵力也如汪洋大海,将他淹没,太多了,小小的身体无法装在,亟待找到一个突破口。
可他伤不了蛟妖。
卿晏忽然想起一句话,蛇有七寸,龙有逆鳞。
蛟介于龙蛇之间,也有七寸或是逆鳞吗?
卿晏心念电转,立刻飞得更近了些,四望寻找。
他的靠近让蛟妖更怒,没想到他竟敢再如此嚣张地靠近,急着要抓住他。他虽然看着大到吓人,但缺点是笨重,卿晏虽小如蜉蝣,但胜在灵巧。
攻击不了,躲还是可以的。卿晏寻找着,腾挪闪躲,那蛟妖想抓它,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一根会动的针,难度不小,却被逗得团团转,逐渐越发暴躁。
“嗬!嗬!嗬!”它气急败坏地怒吼,突然环顾四周,都找不到那个小不点人类了。
卿晏险险地攀在它的下颌上,闻到了蛟妖身上的腥臭气味,那味道是从它嘴里散发出来的,是长年累月吃人留下的味道,随着那巨口的一张一合,浓烈地扑面而来,熏得他简直两眼一黑。
环顾四周,他看见自己身体下方几寸的地方,在无数漆黑的鳞片之中,有一块小小的乳白色鳞片。
是这个吗?卿晏小心地挪动过去,伸手戳了下,质感如同蚌肉一般。
想必是了。
冷白如霜的剑气大盛,凌厉逼人地汇聚起来,捅进了那片白色的逆鳞里。
他体内的灵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顺着剑锋泄了出去,恣意汹涌,如同汪洋大海,一时灵光雪亮,将天地都染白了一块,刺得人都睁不开双眼。
那块逆鳞十分柔软,卿晏一剑便穿过了它的七寸。
血洒进了海里,多得犹如倾盆而来,下了一场红雨。
没人敢主动靠近它,更没人敢靠它靠得如此近,因此,从没有人发现它的那块逆鳞,无人碰过它。
蛟妖自大惯了,人类从来是它的食物,它从不认为有人类修士与自己抗衡。
它倒下去的时候,整个大地都震颤了一下。蛟妖太大太重了,卿晏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它已没了气息,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大睁着,如一块纯度极高的宝石。
卿晏看着那双眼睛,伸手替它合上了,心想,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了。
黑云散去,好像有一只手擦去了黑暗,明明此时本就是白天,但却像是重新迎来了一个白昼似的。海的尽头,天的尽头,一轮新的太阳升了起来,好像这才是今天真正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