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于太原姜氏来说就像一根不可触碰的尖刺,花一棠这般明晃晃说出来,分明就是向姜文德挑衅。
池太守急忙拽凌芝颜的袖子,悄声问,“莫非扬都花氏与太原姜氏有过节?”
老实巴交的凌司直大人思考半晌,摇头,“找到姜东易杀人铁证的是花四郎,擒住姜东易的是林娘子,都是秉公办案,算不上过节。”
池太守差点晕过去:的确不算过节,应该算世仇了!
再看姜文德,笑容丝毫未变,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里甚至多出了几分慈爱,“花家四郎所言深得我心。”
太原姜氏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再让这俩人继续聊下去,迟早要打起来,夏长史想起上次花一棠和苏氏家主破口大骂的情形,万分心累,忙转移话题道,“姜中丞此来益都有何公干?”
姜文德笑容敛去三分,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五年前桃花魔连环杀人案乃是姜某在台院做御史时监审的最后一个案子,不想时隔五年,又出了一个桃花杀人魔,姜某在东都听到消息,心中着实不安,所以特意前来协助调查。”
顿了顿,又抱拳道,“此行仅是姜某个人之举,与御史台并无干系,也绝非公务,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姜中丞果然勤政爱民,堪为唐国官员楷模!”花一棠笑眯眯道,“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我们恰好抓到了一名当场行凶的嫌疑人,名为皮西,正要提审此人,姜中丞可愿同往?”
姜文德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池太守和夏长史心中叫苦不迭,只能硬着头皮陪同。
衙狱审讯室早已收拾妥当,池太守主审,夏长史、花参军陪审,凌芝颜录供,姜文德作为特约嘉宾,也有位置。
皮西跪在地上,头颈高昂,面带微笑,目光灼灼扫望众人,不像个杀人凶手,倒像个慷慨就义的江湖好汉。
池太守一看皮西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个搅屎棍,怎会惹来这么一大堆麻烦,拍桌怒喝,“下首所跪何人,所犯何罪,还不速速招来?!”
皮西昂首一笑,“我叫皮西,我就是名震唐国的桃花杀人魔,段红凝是我杀的,五年前的十七个人也是我杀的!”眸光转向花一棠和凌芝颜,“花参军和凌司直就是目击证人。”
池太守简单看了两眼供词,转头问,“真是此人?”
花一棠点头,“杀死段红凝的凶手的确是皮西。”
凌芝颜:“皮西手中的桃花烙与五年前桃花杀人魔的桃花烙大小、形状、花纹都十分相似。”
池太守吞口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五年前桃花杀人魔的案子很可能是冤案。”花一棠说着,不动声色看向了姜文德。
姜文德靠在太师椅里,眼中精光时隐时现,不发一言。
池太守和夏长史疯狂抹汗。
五年前经手此案的第一责任人吴正清已经死了,若此案当真有冤,倒霉的肯定是他俩,倘若在几个时辰之前,尚有转圜的空间,大不了寻个其它的罪名将皮西砍了,一了百了,可现在一尊御史台的大佛在这儿盯着,无论如何都不能糊弄了事。
就在此时,姜文德说话了,“五年前的桃花杀人魔一案,震惊全国,圣人令御史台全程参与审理,当时人证物证确凿,证据链清晰,已是铁案,如今突然冒出一个人,自称是桃花杀人魔,恐有蹊跷吧?”
池太守:“姜中丞所言甚是,下官也觉得有蹊——”
“姜中丞所言差矣,凌某看过五年前的卷宗,所谓的人证物证确凿,证据链清晰,只有最后的屠延一案,”凌芝颜打断池太守,“至于屠延之前的十六宗连环奸杀案,疑点颇多,恐有误判。”
池太守噎了一下,不敢吭声了。
姜文德皱眉,“我记得侦破此案的是一名叫吴正清的捕头,应是对案件细节最为清楚,为何不见此人?”
夏长史擦汗,“吴参军前几日……咳,死了。”
姜文德一怔,“如何死的?”
“吴参军是被一名叫瞿慧的女子杀死的。”夏长史道,“个中曲折实在是一言难尽,若真论起来,与桃花魔一案也是难脱干系。”
“哎哎哎!你们聋了吗?!”皮西甚是不满,“我都说了,我就是桃花魔,你们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还不速速让我画押,张榜公布罪名?那个屠延不过是个假货,都能在东市口行枭首之刑,我一个正儿八经的桃花魔,起码要在北市大玄门前行刑才够牌面吧?”
“荒唐!”凌芝颜厉喝,“官府查案审案,讲究的是真凭实据,证言、物证、书证、勘验笔录必须严丝合缝,岂能随意抓人定罪!”
皮西翻白眼:“刚刚花参军都说了,五年前的桃花魔是冤案!”
花一棠:“但花某可没说你就是真正的桃花魔。”
皮西挺直腰杆,“我有证据!我知道所有死者被杀的地点!我能写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五年前十七宗连环凶杀案,官府只找到了四个第一案发现场,直到现在,其余的十三宗案件的第一现场都是迷。
花一棠肃下神色,“让他写!”
皮西边写边笑,神色很是得意,不消片刻就书写完毕。伍达呈上供词,池太守实在看不出头绪,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扫了一眼,脸色变了。
皮西所写的地址中包括官府所掌握的四个第一案发现场,位置分毫不差。这四个地址,官府从未公开过。而其余十三处地址也十分详细,不像是随手编的。
现在的问题是,距离案发过去了五年,现场所有痕迹早已消失无踪,就算想重新勘验,也无从下手。所以皮西所写是真是假,很难分辨。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看凌芝颜的表情就知大事不妙,顿时面如死灰。
皮西表情愈发得意,“这十七名女子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猎物,她们的名字、年纪、喜好、平日里的活动路径我都一清二楚,需要我一一说给你们听吗?”
凌芝颜死死盯着皮西,“你说你五年前杀了十七人,但屠延杀人事实确凿,人数对不上吧?”
皮西:“屠延杀的那个是我教的,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也该算到我头上咯。”
夏长史骇然变色,“你是说——你你你不仅自己杀人,还教别人杀人,你你你你你疯了吗?!”
皮西发出一阵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之前给屠延定罪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他是疯子,他一个假货能疯,我一个真货凭什么不能疯?”
审讯室内倏然一静。
凌芝颜攥紧手指,皱着眉头死死盯着皮西写出的口供,沉默。
姜文德摩挲着手里的扳指,若有所思,也不说话。
池太守和夏长史压力山大,只能向花一棠发送求救信号。
花一棠的指节哒、哒、哒敲着桌子,“听你的意思,莫非屠延是你的徒弟?”
皮西连连摇头,“他太笨,只学了皮毛,不成器,才杀了一个人就被抓住了,不配当我的徒弟。”
花一棠挑眉,“可如今你也被抓住了啊。”
“我是故意引你们去抓我的!否则,就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一辈子都抓不住我!”
“为何要引我们去抓你?”
“因为——”皮西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入流的赝品用如此粗糙的杀人手法玷污我桃花杀人魔的威名!”
花一棠当即抓住了重点,“你说‘那些’——莫非赝品不止一个人?”
“没错!”皮西嘴角咧到了耳根,“连小霜、弥妮娜、段红凝,还有那个瞿慧,她们都是桃花魔的赝品。”
第217章
“你说什么?!”花一棠的脸色变了。
皮西笑了起来, 现在的他就像个平日里上不得台面的丑角突然变成了戏班子里的红人,满面的志得意满,“连小霜死的那个晚上, 是我送段红凝去的城内区锦西坊,以前我也送段红凝去过几次, 只是每次只让我送到坊门, 再约时间去接她,那天特别奇怪,段红凝让我将马车也一并留给了她。”
“我假装离开,然后又偷偷溜了回去,看着段红凝独自驾车入了窄巷,进了一户人家,我记得很清楚, 锦西坊马川街四百五十一号,之后,许久都未出来。”
“我便一直守在门外,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 街上没了人,空荡荡的,差不多到了……应该是丑时左右, 段红凝拖着一个大木箱出来了,木箱很沉, 她满头大汗,脸上全是汗,不……并不是汗, 而是——眼泪!”皮西的表情显出一种诡异的兴奋,“泪水把她脸上的粉都冲掉了, 月光下,她的脸一块一块斑驳着,黑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青一块……比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段九娘好看多了,嘿嘿嘿嘿嘿嘿——”
皮西猥琐的笑声在审讯室里回荡着,万分渗人。
众人面色都不太好看,按皮西所说的时间推算,段红凝进入连小霜宅院的时间大约在亥时左右,正好在连小霜死后。
“木箱多长、多宽,是什么颜色?”花一棠问。
皮西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笑了一阵,继续自顾自往下说,仿佛是为了炫耀什么一般,这一次说的更详细,“段红凝将那木箱拖上了马车,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她的手臂又白又细又嫩,一直在发抖,我看着甚是心疼,想去帮她,又怕吓到她,唉——所以只能远远看着,看着她驾车驶出锦西坊,入了西市,又出了西市坊门,走了一会儿,停了车,拖出木箱,推下灌木丛,她自己也钻进了灌木丛——我只能在旁边等着,又过了好久,段红凝爬了上来,驾着车离开了。我太好奇了,也钻进了灌木丛,发现那个大木箱被绑在污水渠出水口处,绑木箱的麻绳还割薄了些,我打开了木箱,看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
池太守和夏长史倒吸凉气,花一棠闭了闭眼。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但我认识女人大腿根处的桃花烙,”皮西语气一转,颇有些咬牙切齿,“我真是万万没想到,段红凝竟胆敢假冒我桃花魔杀人,杀人手法还如此粗糙,尸体更是毫无美感!”叹了口气,“不过我转念一想,已经过了五年,竟然还有人记得我桃花杀人魔的名字,也着实不易,想必对我极为崇敬之人,于是,我便帮段红凝整理了一下尸体——”皮西咯咯咯笑出了声,“你们难道不觉得我整理后的尸体更美吗?”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连小霜的尸体被发现时,造型仿若一根扭曲的麻绳,原来竟是此人的手笔。
皮西说完了,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盯着众人,似乎等着众人继续发问。
池太守和夏长史已经懵了,姜文德听到此处,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状态比皮西更为诡异。
花一棠直直瞪着皮西,“你可知,杀死连小霜的并非段红凝,而是瞿慧。”
皮西眨眼,“是啊,我可是名震天下的桃花杀人魔,岂是区区一个段红凝能模仿的,她当然是有帮手的。”
花一棠:“你觉得瞿慧是段红凝的帮手?”
“不止瞿慧,弥妮娜也是,”皮西道,“连小霜的案子之后,段红凝去了好几次永昼坊见弥妮娜,后来就出了散花楼的案子,我猜她们本来是想将弥妮娜的死也伪装成我做的,由此做实她们桃花魔的身份,可惜偏偏让王景禄搅了局,功亏一篑。”
皮西的表情甚是唏嘘,“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们区区几个女子,妄想顶替我桃花魔的名号,着实有些不自量力,想来也真是可怜。”
池太守听得一头雾水,“难道桃花魔的名号还是什么好东西不成?她们要这个晦气的名号作甚?”
皮西挺胸抬头,“自然是为了名垂青史!”
“啖狗屎的名垂青史!”花一棠冷笑道,“只怕是遗臭万年吧!”
“遗臭万年又如何,起码名扬四海,妇孺皆知,比起你们这些碌碌无为的庸官,我才是那个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在审讯室内激烈回荡,像墙壁上长出了无数的仙人掌,异常刺耳。
花一棠抿唇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了小扇子,没朝自己扇,反倒对着凌芝颜摇了起来。
一直低头研究皮西供词的凌芝颜抬起眼皮,目光如炬,“你根本就不是五年前的桃花杀人魔!”
皮西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就是!”
凌芝颜:“你适才说所有死者都是你精挑细选的猎物,你能背出所有人的名字、年龄、喜好和活动路径,那你说说第七名死者江温玉和第九名死者李秀丽的平日里都常去什么地方?”
池太守和夏长史诧异:直到昨日,这两名死者还是身份不明的无名氏,怎的才过了一天,凌司直竟是查出了她们的来历?
皮西笑容滞了一下,眼球转了转,“我当然记得,江温玉和李秀丽都是——红香坊的妓人,平日里就爱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她们常去的无非就是那些胭脂铺子,绸缎铺子,还有酒肆之类——”
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凌芝颜瞳孔漆黑如墨,“你确定?”
皮西仰头,“确定!”
凌芝颜眸光如冰,“这二人的名字是我编的,至始至终,我们都没查出她们的名字!且这二人并非红香坊的妓人!”
“不可能!”皮西大叫,“我桃花魔杀的都是不知检点的□□!她们用她们恶魔一般的身体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玩完了就弃之如敝履,让男人倾家荡产,生不如死!我杀这些贱人就是替天行道,为我们这些苦命的男人堂堂正正出一口恶气!”
审讯室内一片死寂。
花一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花瓣般俊丽的面容上出现了骇人的杀意,这一次,连池太守和夏长史的眼中都带了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