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姓?”
“扬都花氏。”
驿丁瞪大眼睛,说了句“请稍后”急匆匆跑了,不多时,引着楚亭驿的驿长出来,身后还跟着四名驿吏,六名驿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迎客。
正堂里吃茶饮酒的皆是前来投宿的官员,见到这般阵仗皆是有些好奇,能令楚亭驿全员出动迎接的,莫非是三品以上的大官,纷纷探头看热闹。
大门外驶来一辆双驾马车,车队后跟着十几个土匪模样的汉子,鼻青脸肿,每个人的一对儿大拇指皆被细细的麻绳绑了,好像即将入炉烤的鹌鹑一样串着。
驾车的是一个黑衣短靠的青年,长得挺精神,跳下车,用手里的银鞘短刀卷着麻绳一拉,一串人哎呦呦叫唤着稀里哗啦倒了在了马桩旁边,捆成一堆。
后面两辆马车,一个车夫是金发碧眼的波斯少年,臭着脸,从车上拖下来一个胖子,胖子的衣衫好像从路边捡的一样,十分不合体,前襟脸肚子都没盖住。
另一名车夫是腰佩短刀的小娘子,车上先下来一个背着大箱子的男子,脸白得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一般,却偏偏穿了身扎眼红袍,风吹过,泼血一般。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名少年。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这少年长得可太好看了,双鬓鸦雏色,肤若凝脂玉,五官俊丽明媚,雪白的衣袍被风一吹,翩舞飞扬,牡丹花般动人。
驿长率领众驿吏迎了过去,长揖大礼,“楚亭驿驿众见过花家四郎!”
众人心中“哇”一声,原来他就是是扬都花氏那个赫赫有名的纨绔,难怪驿长如此郑重其事。
楚亭驿虽为官方驿站,但所需粮食、酒水、茶、香料等等都由花氏商队供应,驿长也是由花氏推荐入官的,算半个花氏的人。
花一棠瞅着驿长笑道,“原来是许驿长,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许驿长大奇,“四郎见过我?”
“许驿长忘了?花某七岁的时候,咱们在穆忠的商队里见过,当时你是商队副队首,”花一棠道,“青州气候暖润,想必对你的寒腿病很有好处吧。”
许驿长眼眶红了,“多谢四郎挂念,好多了、好多了!”
“此次,还请许驿长照顾了。”
“四郎说的这是哪里话,来楚亭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快里面请。”
许驿长引着花一棠一行人入了正堂,歉然道,“按四郎的家世,本可住一等房,但官驿有规定,官职为先,家世次之,所以只能为四郎备三等房。”
花一棠:“无妨,我们只住一晚,干净舒适即可。”
许驿长看了看院子的人,“外面那些是?”
“途中顺手抓的山匪,还请许驿长派人去广都城的太守府送个信,请他们派衙吏过来将这些山匪带回去。”
“山、山匪?!”许驿长忙道,“老李,快出去瞧个清楚。”
一个年过半百的驿吏跑出去,绕着山匪转了两圈,满脸放光跑了回来,叫道,“没错没错,就是熊老三!和通缉画像上一模一样!”
堂内众人顿时都惊了。
靳若一脸兴奋凑过来,“他们是通缉犯?那擒住可有赏金?”
衙吏:“有有有!这些山匪在楚亭驿附近为害了大半年了,行踪莫测,很是难缠,广都城的不良人搜了五六次山,都没抓到人,气得够呛,出了悬赏令,熊老三悬赏二十贯钱,其余匪众也有十贯钱呢。”
“师父,咱们赚了!”靳若大喊。
林随安捧着驿馆的菜单走过来,拍了拍靳若的肩膀,“赏金都归你。”
许驿长目光灼灼在林随安身上转了一圈,行了个更恭敬的礼,“见过林娘子。”
林随安有些诧异,以眼神询问花一棠,花一棠挑了挑眉,笑了。
“这个,不太好了。”伊塔拖着白向过来,白向脚下踉踉跄跄,面色潮红,捂着肚子哼哼。
靳若戳了戳白向的肚子,白向哼唧两声,靳若翻白眼,“让你别吃那么多,看,积食发烧了吧。”
白向苦着脸,心道:我才不是吃撑了,分明是那个叫伊塔的茶里有毒。
许驿长这才看清白向的脸,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青州白氏的白三郎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还请许驿长顺便再给白家主传个信儿,就说——”
伊塔:“他儿子在我们花氏手上!”
许驿长倒吸凉气。
花一棠:“不是……花某的意思是——”
靳若:“让白家赶紧送钱来!”
这小胖子休想吃白食!
许驿长:“诶?!”
花一棠:“……”
方刻:“快点!否则,他儿子活不了了!”
赶紧把这吃货弄走,竟然敢把伊塔煮给我的茶都喝了,真是找死。
“我这就派人去!”许驿长屁股冒烟跑了。
花一棠看着许驿长离去的背影,纠结了半晌:“……白家主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随安:“噗!”
*
林随安印象里的三等房应该和三星级酒店差不多,大约就是个普通单间,不想竟是个套间,床铺超大,新换的被褥,锦缎面儿,棉布内里,又软又蓬松,还能闻到新棉花的味道,她有理由怀疑许驿长只是将门口一等房的牌子换成了三等房。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终于能好好睡一觉,林随安简单洗漱一番,躺进软乎乎的棉被窝,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起床时神清气爽,林随安先去隔壁揪靳若蹲马步半个时辰,踏着晨光溜达到正堂,木夏亲自备的早膳,伊塔煮了新茶,花一棠打着哈欠坐在案边,木夏见林随安和靳若到了,又盛了两碗鸡汤。
方刻不在,肯定是没睡醒,白向也不在,听说昨天泡了半晚上的汤池,大约还在睡懒觉。
“甭管他,等方兄起身,咱们立刻就走。”花一棠道,“反正此处离广都只有半日路程,他饿不死。”
“我估摸着广都城官府的人也该来了吧,”靳若伸长脑袋往外看,“我还等着领赏金呢。”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黑衣不良人风驰电掣冲进了驿站,为首的是个四十多的大汉,长脸,倒八字眉,体壮腰粗,腰间配着铁尺,身手颇为利落,翻身下马后率先看到了院子里的山匪,匆匆扫了一眼,留下一名不良人检查几名山匪的的状态,领着其余手下径直走了进来。
许驿长忙迎了上去,口称“赵帅”,又引此人来到花一棠等人桌前,介绍道,“四郎,此人便是广都城不良帅,赵正止。”
“赵正止见过花家四郎,”赵正止的目光在林随安腰间的千净上顿了一下,“敢问这位可是林随安林娘子?”
林随安点头,“正是。”
“熊老三众匪可是昨日被林娘子擒住的?”
靳若急了,“喂喂,是我擒住的!”
赵正止又看向靳若,目光在“若净”上停了一息,微一皱眉,“这位是?”
林随安:“我徒弟,靳若。”
赵正止的手下跑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赵正止的脸色缓下几分,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又跑了出去。
这些不良人进驿馆后的言谈行为颇为怪异,仿若防着什么,又仿佛在调查什么,林随安有种熟悉的不爽感——好似将他们当成了什么嫌疑犯。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这下好了,定是昨天传给青州白氏的消息让白家主误会了,以为咱们是抓了白向的绑匪。
花一棠用扇子遮住额头,眼珠子上下翻转:不至于吧。
好死不死,赵正止下句话便是,“白向人在何处?”
“咳,可是白家主请诸位来接白三郎的?”花一棠清了清嗓子,“白三郎途中遭遇山匪打劫,幸好遇到我们才捡回一条命,受了惊吓,大约还在睡——”
“立即唤他起身随我们回广都城,”赵正止道,“青州白氏出事儿了。”
众人一愣。
许驿长:“青州白氏乃是广都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能出什么事儿?”
赵正止皱眉,顿了顿,道,“白氏家主白嵘疯了,将秋门坊的铁大夫砍成了肉泥。”
!!
靳若刚塞进嘴里的鲜肉蒸饼吐了出来,伊塔舀茶的手一抖,差点洒在木夏身上,林随安倒吸凉气,花一棠用扇子遮住了嘴。
走廊方向传来“扑通”一声,白向瘫坐在地上,看位置是刚从后院进来,脸色发青,双眼暴突,“你、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赵正止正要说话,就见一抹血红色呼一下飘过来,眼前冒出一张干枯苍白的脸,嵌着一双古井般的眼珠子,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但不知为何,赵正止竟听出了几分喜色。
“尸体在哪?还新鲜吗?”
赵正止一把握住铁尺,吓得连退三大步,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这才看清,竟是一个红袍的白脸男子,再看那边的花、林二人,更怪了。
林随安手撑着额头,口中喃喃,“这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人还没进广都城呢——莫非这破体质还能升级?”
花一棠神色悠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漂亮的五官瞬时皱成了一朵悲凉的花苞,“好苦。”
*
两个时辰后,林随安觉得她快被白向的眼泪淹死了。
从楚亭驿去广都城,三个时辰的路程,前两个时辰白向大约是打击过大,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然后,非常突然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清醒了,开始大哭。
林随安竟是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能哭的男人——白向哭起来嗓门又大又粗,嗷嗷的,犹如驴叫,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花一棠的衣摆上……
没错,从清醒后,白向就一直抱着花一棠的大腿嚎哭。
“阿爷——阿爷——我阿爷不会杀人的!阿爷定是冤枉的!花四郎,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啊啊啊!阿爷啊——阿爷——花四郎,我知道你最会破案——你帮帮我,帮帮我阿爷啊——”
花一棠脑门青筋暴跳,攥着小扇子的拳头几次欲砸过去,几次又忍了,大约是嫌弃白向满脸黏糊糊的鼻涕,隔着衣摆,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大腿肌肉,林随安觉得,若非是在疾驰的马车上,他很有可能一脚将白向踹回东都。
“我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管不了广都城的案子!”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你还是去抱东都太守的大腿吧!”
“我才不相信那些庸官!我只相信你!花四郎,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我阿爷,救我白氏!我们好歹都是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藕断丝连——”
“啖狗屎!谁跟你藕断丝连!好恶心!”
“花四郎!嗷嗷嗷嗷嗷嗷——”
“啖狗屎!放手放手放手!”
林随安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马车里另一个异常的人。
方刻捏着一小块白棉布,将验尸的镊子、钳子、夹子、叉子、勺子、小刀、榔头、杵子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擦拭着,幽深的瞳孔里发出光来,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看来这一路平安无事,没遇到个把尸体,方兄憋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