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感受到了天子的压迫。但她还是依着自己的意道:“玉真夫人,是罪臣的妹妹,昔年受臣父之罪所累没入宫禁,罪臣听闻年前她已出宫去方山修行,陛下若要赏,罪臣恳请陛下能放她归家,再无所求。”
旁听的几位重臣皆是一愣。有知晓内情的不免偷偷多看了萧瑜几眼,又偷偷去觑天子的脸色。
天子的身影隐在重重帏帘后,辨不清。
片刻后,只闻他声音如常:“玉真夫人早已得太后恩典出宫了,你不必求朕。就按朕方才说的办吧。”
暖煦的晴光从殿外照进来,萧瑜抬头时面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她身上除了年轻姑娘的妩媚好看,更有将军百战的英姿勃发。
萧沁瓷面上怔怔的,她松了手,于是连那点微小的缝隙都被完全掩盖住。皇帝压着眉,把突如其来的恼火压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先前的不悦了。
“萧千户在长安没有府邸吧?”皇帝状似无意地问,“朕记得前英国公府的旧宅还空着,就让她搬进去吧。”
他们就这件事论过好几次。
萧沁瓷看过几处宅子,都不甚满意,况且,萧沁瓷心里始终惦记的是都回到长安了怎么能不回家住呢。萧家的旧宅既然已经回到她的手上,那也该让旧人回家看看,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萧瑜他们一定也会想回去的。她甚至都没有在那处旧宅长大尚且会有留念,遑论那是萧瑜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
萧沁瓷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安排,倒是合情合理,回头时正和他的目光对上,见他眼里含笑,对她无声说了一句话。
萧沁瓷看懂了,便也回他一个笑。
……
萧瑜由内侍领着出去,路上她问那小太监:“玉真夫人出宫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三月的事了。”
“公公可知她出宫之后去了哪里?”萧瑜追问,“太后娘娘可有恩旨?”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那小太监歉意的笑笑,不敢多说。
萧瑜不再问,谢过之后便独自出宫了。
时隔多年长安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萧瑜想了想,先依着记忆里的路去了苏家。萧沁瓷既然是被正经放出宫的,太后未必愿意放她走,最有可能在的地方还是苏府。
她没找错,门房却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见她一身普通,没有拜帖,家世来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偏还说自己是苏家的亲戚,他想把人敷衍过去,又见萧瑜始终不肯走,只好进去找管家。
苏晴快要出嫁了,苏夫人近些日子放手让她管家,她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管事来回话时她刚理清一笔账,累得只想休息,听到来人是打听萧沁瓷的却又起了好奇心。
“你说是个姑娘?”苏晴疑惑问。
“嗯,二十来岁,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苏晴一边让人去把她请进来,一边又疑惑,怎么会是个姑娘呢?难道是萧沁瓷自己来了?想到这种可能苏晴一愣。她最近对萧沁瓷的事十分好奇,那日她被苏夫人训斥了一通,勒令她不许再提这件事,她心有不甘,表面上答应了,私底下却还在偷偷的查。
但查来查去,萧沁瓷竟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苏晴所能知道的就是她三月离宫去方山修行,随后不久太后就下了让她还俗的旨意,但从三月到现在,萧沁瓷始终都没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
甚至苏晴还偷偷又去听过父母的争吵,这次只听到零散的几句“她回来了”,“怎么办”之类的话就被发现了,又被罚跪了几日禁闭。
她看见走进来的萧瑜后没掩饰自己的失望,难免就带了出来:“你找萧沁瓷?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姐姐,我也姓萧。”萧瑜不动声色道,“我叫萧瑜。”
苏晴愕然:“不可能!”除了他们,萧沁瓷哪里还有亲人。
萧瑜并不想与眼前这个小姑娘多说话,她知道直截了当道:“我今日入宫面圣,陛下说阿瓷已经出宫返家了,她在哪里?”
“她没回来……”苏晴被惊得脑子空空,说完之后又反应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萧沁瓷哪里来的姐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当年萧家出事时她还小,早就对萧瑜没印象了,
“她不在你们家?”萧瑜脑子转得可比她快多了,转眼就得出了萧沁瓷并不在苏家的结论。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们的家事,”苏晴端茶道,“送客。”
萧瑜没有动:“那她去哪儿了?”
苏晴不语,已经示意身边的仆妇送她出去,萧瑜已打定主意不走,至少得等苏柘或苏夫人其中一个人来见她。
苏晴急了,两厢正对峙着苏夫人急急走了进来,一见萧瑜便大惊失色。
……
萧瑜没问到萧沁瓷的下落,离开苏家后却发现身后有人悄悄跟上来。
她反应极快,近身的同时剑已出鞘。
“——萧家姐姐!是我。”是苏晴。
萧瑜没动:“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晴踌躇了一下,还是道:“阿瓷的事……我或许知道一点。”
第101章 怀疑
萧瑜按照先前和兄长的约定去了杏花巷子的陈记酒铺找人, 酒铺的门关着,她叩了两声,门一开便看见萧随瑛那张熟悉的脸, 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萧随瑛身后转出一个明艳身影。
“是阿姐回来了吗?”音色很娇。
露出的半幅衣裙颜色有些眼熟。
萧瑜望过去, 看见一个美人盈盈立在萧随瑛身后。
她没想到先前还在找的人此刻就出现在这里。
……
到底是兄妹,此前又通过信,虽然还是觉得陌生,但说了几句话之后渐渐也就消弭了那种隔阂。
萧瑜心中还藏着事,借着说话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位阔别多年的幼妹。
萧沁瓷生得娇气,是她从最开始见到这个妹妹就知道的事,那个时候四叔每年年底才会带着家眷回京,这个妹妹便裹在一身银毛红羽斗篷里, 说话也娇滴滴的, 仿佛长安厚重的雪花落到她身上都能把人融化了。
雪团子似的。
后来四叔四婶相继去世,家里的长辈便都偏疼她一些, 养成了骄纵的性子。这么些年,萧瑜午夜梦回之际也会想到幼妹失了家族庇佑只怕在长安的日子不好过。
但——萧瑜的探询自然得让萧沁瓷以为只是普通的注视,她看着这个幼妹, 容色娇美, 行止谨慎, 即便是轻轻的蹙眉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反而隐约惹人怜惜。
或许有过不好, 但看她如今的模样,已经丝毫看不出来了。
她看过萧沁瓷发上寥寥几根珠钗, 衣裙倒是华美,料子也极好, 但她生就这样的美貌,穿什么都好看。萧瑜长她六七岁,当年萧家出事时她已经到定亲的年纪了,各府的赏花宴参加了不少,隐秘事也见了一堆。
萧瑜想到苏晴吞吞吐吐的话,眉心渐蹙。
要说是被娇养的外室……倒真像是那个样子。
不过从前萧沁瓷随信寄来的便有许多银钱,如今也说她自己在打理生意,穿戴得好一些也不足为奇。
当初萧沁瓷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找到她们寄了信和银钱来,萧瑜起初并不相信,后来见信中附了诸多隐秘事仍旧半信半疑,只叫兄长回信且隐瞒了自己的情况。
宫闱惊变后又断了联系,她对萧沁瓷也实在不了解了,许多话也不好问出口。
“念……念,你如今住在哪里?”许久不叫的名字说出来也十分生疏,萧瑜问,“我刚去过苏家,他们说你没有回去。”
萧沁瓷一愣。
“是,我如今一个人在外面住,阿姐,你方才说陛下已经赦免了你,还让你留在长安,不过旧宅应该还需要修整几日,你们如今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我听程伯说你们回来得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宅子,不如先同我一起住如何?”
“——也好。”萧瑜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一起住的事,她还在想要不要直截了当地说要萧沁瓷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这样也好,总能再观察一下。
“那就麻烦念念了。”萧随瑛笑了一笑,没有因要住在妹妹那里生出难堪或不甘,话语坦荡。他同萧瑜是双生子,两人长得十分相似,只是萧瑜稍显冷峻,他却显得温和许多,他听萧瑜说皇帝已经赦免了她的罪,还让她在长安为官,既如此,他不日也要返回幽州去,如今看到萧瑜和萧沁瓷相处融洽,两人在长安也能有个照应,这样他也放心不少。
萧随瑛一直都是沉稳的性子,他生来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弃武从文一心科举,除了英国公的栽培之外也是因为他不是习武的料。兄长甚至妹妹的骑射功夫都比他好,他从前的时候可以不在意,但是去到千里之外的幽州,三代不能入仕,似乎也只剩了从军一条路。
但有些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到的,他根本就不擅长杀敌,当个小兵可以,但要做攻城掠池的将领太难,甚至在这方面比不上他的妹妹。萧随瑛痛苦过、不甘过,最后都成为了接受,在帐中做文书、出谋划策才是他的强项,何必再去强求做不到的事。
他也是从那时候起一日比一日温和,少年的意气风发都被磨得干净,最终成了如今的圆润模样。
萧随瑛还要开口,却被萧瑜截过话头:“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萧瑜受审的事是机密,除了被牵连的人,朝中也只有兵部、刑部几个审理的官员知晓,萧沁瓷若孤身在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连程伯都不知道。
“是程伯送信来说哥哥来了。”萧沁瓷不疾不徐。
萧瑜又试探了几次,都被萧沁瓷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其中许多问题她原本就预想过兄姐见到她之后会如何问,便都事先备好回答,但她不知她回答得越好反而越让萧瑜笃定了苏晴的话。
……
萧沁瓷买的宅子不大不小,住几个人绰绰有余,但也不算大,房间都紧挨着。
“夫——”跟在萧沁瓷身边的苹儿一时改不过口,“娘子,有人送了信来。”
萧沁瓷接过,纸上写:“衾冷帐寒,何日归家?”
她将纸条折了折,原本想放到烛火上烧干净,又临时改了主意,把它收到了匣子里。
苹儿提醒她:“娘子,送信的人还没走呢?”
“那你去把人打发了吧,”萧沁瓷往门外看了一眼,道,“对了,告诉送信的人,这几日不要再来。”
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萧瑜说这些事,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皇帝那头晾一晾一好。
那头婢女得了萧沁瓷的吩咐往后门去把人打发走,驾车来的禄喜一连问了好几遍萧沁瓷可有回信,见实在没有这才离开。
“那是什么人?”萧瑜的声音在苹儿背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大、大小姐——”苹儿一害怕就口吃。
萧瑜把萧沁瓷身边的人都认全了,又问了一遍:“苹儿是吧,”她下巴查门外马车离开的方向一点,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倨傲,“那是什么人?”
“就、就是来问路的……”苹儿结结巴巴的说。
萧瑜皱眉,这谎话太拙劣,一听就知道:“问路的?”
苹儿有些害怕这个气势凌厉的大小姐,话也说不清楚,两三句话后便找了个萧沁瓷那边还有事的借口匆匆跑走了。
萧瑜在原地看她匆忙跑走的背影,又去看被关上的后门,眉头便紧皱起来。
……
不知为何,萧沁瓷总觉得萧瑜不管是看着她的目光还是问话都似格外有深意,问题也是刨根问底,一个接一个,萧沁瓷稍有不慎就会被她抓住漏洞。
萧沁瓷勉强应付了两日,直到他们要搬回英国公府开始忙碌起来之后她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萧随瑛同样也觉得萧瑜这两日对她格外关注,找程伯打听萧沁瓷的事和事无巨细地盘问都还能勉强说是关心妹妹,可叫人留意萧沁瓷的行踪甚至自己悄悄跟着她就不正常了。
“阿瑜,”他斟酌着言辞,“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你对阿瓷似乎——有些怀疑?”就是怀疑,萧瑜甚至用上了军中刺探的手段。
萧随瑛问:“是有哪里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