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底下的宫人大方,让她们去寻了相熟的一起吃酒玩耍,便连兰心姑姑也常不在身侧,她自己孤冷惯了,倒没有将这个日子放在心上。
不想皇帝还记得清楚。
萧沁瓷往外看了一眼,绯纱宫灯映红了半个太极宫,确实是快到新年了。她转而端详着杯中物,色泽清亮,隐有果香,她试探性地抿了一口,果然是清甜味道,酒味稍淡。
“嗯,不错。”萧沁瓷道。
皇帝见她喝了,自己便也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但许是萧沁瓷很久没有再碰过蜀菜的鲜辣,吃下去之后竟然有些受不住了,萧沁瓷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才将口中的味道淡下去,不知不觉竟也喝了许多。
他们这顿饭吃得时间不长,原本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萧沁瓷尝了个七八分就罢了筷。吃过之后宫人将饭菜都撤下去,面前只剩了暖炉和清酒,皇帝拿了一个红彤彤的小橘子慢慢剥着,又将上头的白络撕干净,这才递给萧沁瓷。
他在这方面倒是细心到无可挑剔。
萧沁瓷掰开之后又分了一半还给他。皇帝一怔,接过来一瓣一瓣的吃了,觉得这橘子真是甜。
“还有,”皇帝忽然说,“你或许不知道,朕从前也在这里见过你。”
萧沁瓷偏头看他,眼中多了疑惑好奇。
皇帝略去楚王同萧沁瓷的谈话不提,只说看见萧沁瓷在喂清明池中的锦鲤。
萧沁瓷记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有一段时间心情苦闷,又不能在太极宫中随意走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清明池畔,湖中的锦鲤都被她用点心碎屑喂过。
这里头的锦鲤只要看见一点吃的便会一层层的涌过来,只贪吃,不考虑其他,萧沁瓷瞧着它们为争夺自己手中一点鱼食争先恐后的模样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她喜欢有人来争抢她手上的东西,也喜欢逗弄那些无知无觉的锦鲤,它们没有人的心思曲折复杂,为一口吃食便能跟着萧沁瓷的手指打转,同鱼相处起来总比和人相处起来要轻松得多。
皇帝道:“后来朕见那池中锦鲤被你喂的实在肥硕,还曾命人捞起过一尾来烹制。”
“滋味如何?”萧沁瓷好奇。
皇帝摇头,惜字如金的给出了两个字:“难吃。”
萧沁瓷终于笑了,笑中多少有了真心实意。她瞳如秋水,因着吃辣的缘故嘴唇也红艳丰润,娇艳欲滴。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竟连回想起楚王向她大献殷勤的不悦都淡了。
“陛下竟也会逞口腹之欲吗?”萧沁瓷笑过了,便问。
皇帝道: “朕也是凡夫俗子,当然也会有任性之时。”
“可您修道勤勉,我以为您是想要褪去凡身,修成大道。”
皇帝从前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连这样的想法都淡了。他摇头,说:“长生飞升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否则从古至今就只该有一个朝代,一位帝王了。”
萧沁瓷微讶,不料皇帝竟会看得这样明白,可他不是潜心修道吗?
“可您不是——?”萧沁瓷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修道也不只有求长生一条路,”皇帝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他要修的道在天人感应,在克制人欲,追求长生仙途或许也是他想过的事,可正如他所说,从古至今那么多帝王,其中不乏有举国之力求仙问道的人,可曾有谁成功了?便连旷古烁今的始皇帝不也病死于途中么,“况且朕从前修道也不是出自本心。”
他起初开始修道是要营造一个超然物外、不眷权势的亲王形象以打消平宗对他的怀疑,后来则是习惯成自然,登基之后又有意扶持道家打压释教,自己便也开始笃信起来,但他若不是那样真,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旁人呢。
萧沁瓷乍听皇帝这样的剖白,下意识的执杯将残酒饮尽,道:“这样的事,您不该同我说。”杯中物冷得很快,进了喉咙恰到好处地驱散了身上燥热。
萧沁瓷皱眉,心中多了些许哀怨,皇帝做得那样真,她当真以为对方是道心稳固,强迫自己看了许多道经,忧心他觉得自己在做女冠这件事上不认真,不曾想原来他一开始也不是出自真心。
果然,道家的清静无为不过是帝王的驭下之术,谁信谁天真。
“朕不过是想找些话来同你说,”皇帝道,“左右不过是闲聊,你便当个趣事逸闻来听。”
“我可不觉得是趣事。”萧沁瓷斜了他一眼,生出被愚弄的错觉,觉得颇不好受,她又无法说什么,只好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我也不敢听。”
皇帝说:“朕瞧着你没什么不敢,你连朕的心意都能拒绝,却害怕听到这样的事吗?”
皇帝支起额角看她,宫纱拢着橘红焰苗,萧沁瓷在夜色中双颊逐渐染上酡红,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被烛火印染的,他就看着她这样给自己添酒,然后慢慢把一杯都抿下去,没有出言提醒她喝得有些多了。
萧沁瓷面上漫起红潮,神态举止也娇柔许多,风情惑人,思绪却似乎仍然敏捷。
这果子酿是北边晋上的贡品,滋味喜人,极受女眷喜爱,初尝时觉得没有什么,但是饮多了酒意一样会上来,不过好的是不会有宿醉的疼痛。
萧沁瓷下意识的反驳:“这是两回事。”
“也可以混为一谈。”皇帝说。
萧沁瓷摇头:“不一样的。”
她拒了皇帝的心意,但皇帝在没得到之前还有耐心,日后总有在一起的时候,此时她的欲拒还迎也可以成为男女之间的趣事。可她若不把握着同皇帝之间相处的分寸,有朝一日情淡爱驰,皇帝曾对她说过的所有秘辛都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这就是帝王情爱。不值得在乎,但要时刻如履薄冰。
萧沁瓷此刻对自己的位置有极为清楚的认知,她只是放在皇帝眼前的一件精美的瓷器,能叫他欣赏、爱怜,但除此之外,也并不实用。
她的来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是金尊玉贵还是一文不值也都是由他说了算。萧沁瓷厌恶这一点。
她双目微眨,酒意渐渐上脸,眼底也多了薄光水色,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帝王,平素的清冷都融作了水。
“哪里不一样?”皇帝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诱哄。
萧沁瓷固执的说:“哪里都不一样。”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萧沁瓷的铜墙铁壁不会因着酒水软化,她只是看着酒意上脸,还远不到醉的地步。
“阿瓷,你如今还觉得今夜的景色不好看么?”皇帝犹豫了一瞬,将另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只是换了委婉说法。
萧沁瓷捧着杯,目光往他脸上望,又别开眼去,望着绵延出去的无尽宫墙。
高高的楼阁四野开阔,望下去还是太极宫的庄严宫墙,竟似也有了居高临下之感,这种感觉,会有皇帝俯瞰天下的一二吗?
这至高无上的权势,果然令人神往。
“我觉得好不好看,重要么?”萧沁瓷盯着看了半响,始终没把头转回来。
皇帝说:“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你觉得好不好自然重要。”他声音微沉,出口的话却是借着酒意说出来的,“你总说是朕不够尊重你,可你也没有给过朕了解你的机会,朕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你欢欣。”
皇帝罕有的示弱让萧沁瓷一震,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别样意思,转过来的眼神意味不明的在他面上流连。
萧沁瓷在唇齿间尝过皇帝的生涩,比她好不了多少。她在那夜过后陡然明了自己的手段应该有所转变,她原本以为的落于下风变成了半斤八两,之后的几次试探也让她越发有把握。
少年人总是情浓,皇帝的欲也能燎原。更何况男人在这种事上天然处于劣势,萧沁瓷轻易便能掌控他。
那让她觉得刺激,也不能免俗地生出征服心。
皇帝没有想到自己这番剖白的话不仅没有让萧沁瓷觉得有所触动,反而滋生了她掌控的野望。
“陛下原本也不需要讨任何女子欢心的。”萧沁瓷淡淡说。
“可朕想要讨你的欢心。”皇帝对她笑了一笑。
男人会享受女人在他面前的伏低做小、百依百顺,其实女人也一样。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又冷酷寡恩的男人独独在她面前放下身段温柔小意,不得不说,真是足够满足女子的虚荣心,萧沁瓷也不例外。
第57章 偷欢
今夜他们都饮了酒, 暗香些微浮动,夜色催醺酒意上涌,萧沁瓷难得变得迟钝。她神思仍然是清明的, 只是像蒙着一层雾,皇帝的话语也变得轻柔朦胧, 似羽毛软软拂过她心上。
萧沁瓷并不享受男人因见色起意对她的热衷,甚至这样的爱慕会让她觉得厌烦。一如从前她对吴王和楚王,只是这样的厌烦被她藏得很好,半点不叫人发现。
她历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姑娘,知晓怎样讨人的喜爱。她同样没有历过情爱,却于风月一途上无师自通。
可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的虚荣心,会因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慕而生出飘然之感。
她想, 就是要这样, 她要掌控皇帝的喜怒哀乐。
“是吗?”她撑着额,眼风静静望过来, “陛下想要怎样讨我的欢心?”
皇帝默默看她,有些不确定萧沁瓷是否醉了。她如今展露出来的是平常难以得见的风情,但清醒的萧沁瓷也不吝于同他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皇帝摸不准萧沁瓷的心思的地方就在这里, 她这样善变, 像不可捉摸的风。
唯有她的不喜与厌恶是真实的。她总是不喜, 难得有高兴的时刻。而皇帝也很奇怪, 他能轻易的看出萧沁瓷的不喜欢,却难以摸清她的习惯。
也许那些不喜欢也是萧沁瓷故意露出来让他看明白的。
她在打磨皇帝, 想让他变成合乎自己心意的模样。皇帝自己也知道,所以不肯如她的意。
皇帝问:“那你今夜开心吗?”
萧沁瓷转着酒杯, 凝神沉思了一会儿:“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
她这样难以讨好。
“那你想要朕怎样讨你的欢心?”皇帝轻声问,萧沁瓷答得坦然,笼在皇帝面前的仍是一团迷雾。
这是皇帝第二次问这样的问题。
萧沁瓷蹙了眉,她蹙眉的动作也有千回百转的风情,但里头唯独没有纠结与哀愁:“这种事情,我说给你听了,不是帮你舞弊么?”
皇帝失笑,道:“阿瓷,舞弊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为什么不能?”萧沁瓷道,“陛下总要我说出来,可我又不想同陛下在一处,为什么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她说:“陛下自己不努力,却总想着走捷径,不是舞弊是什么?”
皇帝若有所思,竟当真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傲慢,总想要从萧沁瓷那里得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这和科举时想要提前从考官那里拿到考题没什么两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可朕是天子,朕不能走捷径吗?”
若是科举,不管出题人是天子还是大学士,他想要知道答案再容易不过。只是如今他要解读的是一个女子的内心,这样的事,光靠自己能得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回答吗?
萧沁瓷咬着酒杯,将残酒一点一点啜干净,末了,她问:“这是天子的命令吗?”
皇帝静静看她,忽也觉得口里发干,越喝越渴:“不,这是一个请求。”
“那我不告诉你。”萧沁瓷眼波流转,眼底汪着隐晦的笑,“陛下,太过轻易到手的往往不会珍惜,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又要我如何能相信你的真心呢?”
皇帝问:“那你相信了,就会接受吗?”
萧沁瓷搁了酒,扶着桌站起来,她今日不知不觉地喝得有些多了:“不会。”
她以手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缓步走出去到了栏杆边,往外是星垂疏灯、红墙飞檐,满宫皎白将人心里的欲望都遮得干干净净。
她想要的可不仅是皇帝的真心。
皇帝也到了她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底下的满池静水,白茫茫一片。
萧沁瓷忽地伸手一指,说:“天这样冷,湖水也冻上了,下面的锦鲤不觉得冷吗?”
清明池不如太液池深远辽阔,池水冻上时能有几尺厚,宫里这样的池子不少,冬日里凿了冰放在冰库里,夏季的时候就能用。
年节前后,宫里管得松,也能时常看到有年纪小的宫婢内侍挑了偏远地方在池上冰嬉,萧沁瓷就看见过不少次。
但萧沁瓷还从没想过冬日里池中的锦鲤怎么办,她凝神苦思,也只记得来年春夏,清明池中就又有许多锦鲤凑到湖边来讨食了。
“它们就是生活在水里的,如何会觉得冷。”皇帝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