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终于离了他,萧沁瓷才允许自己有片刻软弱,不能在人前展露的恨意也得有发泄的余地,那痛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也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会儿,再换上寝衣时她已能平复好心情。
皇帝答应她让她春暖之后再去方山,最迟到三月,长安水边的桃李便会次第争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已在西苑住了这么些时日,明日兰心姑姑回来,也该让太后知道她近日的变故了。
萧沁瓷睡不着,静静卧在锦被中,放下的帘隔出一方净土,帐中有暖香。萧沁瓷却仿佛还能嗅到天子衣袖间的沉水香气,还有她说不上来的属于男子张扬热烈的气息。
她知晓那只是错觉。
萧沁瓷身上不戴饰品的坏处显露无疑,孤立无援时她连自保的武器都没有。
她起身翻了翻妆匣,终于让她找到合适的东西,固定发冠的银簪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烁历历寒光,她决定以后都戴冠,这才心满意足的睡过去。
……
萧沁瓷面上的青紫在第二日显得更严重一些,好在只是在她下颌靠近颈项处,勉强遮一遮还是能见人,不过她也没了见人的心思,只待在寒露殿调香。
兰心姑姑她们是在午后回来的,明显梳洗过,瞧上去除了有些憔悴似乎也没有遭大罪。
萧沁瓷当着三人的面道:“是我的缘故,连累你们逢此大难,殿中省没有为难你们吧?”
三人俱是低着头,规矩肉眼可见的是被好好教过了,最后还是兰心姑姑说:“不曾为难,劳夫人挂心了,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的过错。”
“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也不强求,我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修行,倘若你们不愿意在我身边伺候的,我会去同梁总管说让他帮忙为你们寻一个好去处。”
“夫人年后要去方山?”兰心姑姑难掩震惊。
萧沁瓷平静颌首:“是,陛下已经应了,所以你们若不想留下来的现在就可以提。”
兰心姑姑与旁人不同,她实则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因此只是垂首不语。
禄喜反应迅速:“奴婢本就是伺候夫人的人,愿跟着夫人,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萧沁瓷摇摇头:“我去方山是修行,只怕也不会带奴仆前去,你现在若愿意留下来,届时我离宫之后也会让梁总管为你寻个去处的。”
禄喜和苹儿都说愿意再伺候她几个月。
萧沁瓷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兰心姑姑。
“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她轻言细语道。
“奴婢不苦,”想来殿中省的规矩确实见效快,兰心在她跟前恭恭敬敬,“只是忧心旁人是否能将夫人照顾妥当。”
萧沁瓷笑了笑:“陛下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我已习惯了姑姑在身边,姑姑离开的这几日我倒还觉得颇不习惯。”
“奴婢谢夫人记挂。”
萧沁瓷叹了口气,说:“你回来了,我也不至于无颜面对太后娘娘了。”
兰心姑姑抬头,试探着问:“太后娘娘那边——”
萧沁瓷面有忧色:“太后娘娘如今都不知道你被陛下责罚,我也不前去永安殿请安。姑姑有所不知,昨日苏娘子冲撞了陛下,已被责令连夜送出宫了。姑姑是娘娘赐下的人,伤了您,我没法向姨母交代,但姨母如今正为四娘子冲撞陛下的事情烦心,我又如何敢拿姑姑的事再去惹她担忧呢?”
兰心姑姑听得身上犯起阵阵寒意。
萧沁瓷话中句句是为她和太后打算,实则是暗里敲打她,她受罚的事半点没传到永安殿去,可见皇帝治宫之严,四娘子因为冲撞陛下被送走,这个冲撞有多少水分不得而知,但可以明见的是皇帝对太后是没有丝毫顾忌在里面的,再让太后知晓兰心姑姑也因不守规矩而被责罚,太后连四娘子都保不住,更不会保她。
“是,”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所虑甚是。”
萧沁瓷起身亲自扶了她起来,她语调是冷的,话却温软:“姑姑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我身边如今不缺人伺候,姑姑何时养好了身体何时再回来也不迟。”
兰心姑姑听出了她话中深意,一时心乱如麻,浑浑噩噩的出去了。
萧沁瓷趁着养伤的几日好好学了一番御前的规矩。
皇帝朝后一般在两仪殿理政,有时也会在西苑处理政事。每日的朝参他其实极少露面,多是唤几位重臣入内议事,议完便吩咐退朝。因此说是让萧沁瓷到御前伺候,届时她待在两仪殿的时间应该也不多。
她又向庞才人请教了常在御前行走的大小官员,有重臣,但也有品阶不高却被皇帝信重的小吏,萧沁瓷都一一记下。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外朝是世家的根基,如今在朝中任职的许多人仍是萧沁瓷曾熟知的。
到了夜间,最先来求见她的还是禄喜。禄喜疾步从外头进来,不敢把寒气渡给萧沁瓷,站的远远的,萧沁瓷看书时习惯屏退左右,此刻阁中也无人。
“不是叫你多休息吗?”萧沁瓷停笔,自嘲的笑笑,“这几日让你受了连累,我还说要赏你恩典,没想到却反而让你先受了这无妄之灾。”
禄喜不骄不躁,回话平稳:“奴婢本就有过,受罚是应当的。”
萧沁瓷说:“那你今夜来是想好要讨什么赏了?”
禄喜又往前几步,在帷帐外跪了下去,叩首道:“夫人肯让奴婢跟在身边伺候,就是对奴婢的恩典了。”
这是个聪明人,萧沁瓷一早就知道了,偏殿的梁瓦掉得不该有那么凑巧,这都是他的功劳。可是太聪明的人也太锋锐,用起来容易伤手,萧沁瓷怕疼,不想割伤自己。
萧沁瓷不动声色道:“我说了,陛下年后已应了让我出宫修行,你若想留在我身边,也只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
“方山清苦,奴婢愿意同夫人一同前往,为夫人扫尘除垢,好让您能心无旁骛的修行。”
萧沁瓷无声的笑起来,果然是个聪明人,说话也这样合人的心意,还知道萧沁瓷如今最需要什么。
她需要有人为她做事。皇帝的喜欢是立身之本,但要想安稳立足只她一人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沁瓷从前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来往的都是太后身边的人,她也需要有能全心全意为她做事的。
宋姑姑是因着旧情,萧沁瓷素来不依靠这种虚无缥缈的情谊,唯有重利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禄喜确实是个好人选。
萧沁瓷道:“你也说方山清苦,比不了太极宫锦绣,你若想跟着我去,可就再难回来了。”
禄喜想跟着她,赌的是能在萧沁瓷身边一步登天,这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递了投名状,助了萧沁瓷一臂之力。眼见得人已经住进了西苑,禄喜原以为眼前就是通天坦途,得封名分不过是迟早的事,谁能想到峰回路转,萧沁瓷竟然要离宫去方山。
她这一去,消磨的是帝王情意。
底下的人沉默半晌,最后重重一磕,道:“奴婢愿意跟着夫人。”
他既然已经做了,就该狠下心来一条路走到黑,倘若最后是他赌错了,那就是他没有出人头地的命,他认了。
萧沁瓷点点头:“好,我知晓了。”
“不过你想要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萧沁瓷又说,“我不喜欢旁人擅作主张,这样的事,以后不能再有。”
她言语清淡,落在禄喜耳中却如金鼓齐鸣:“是,奴婢知道了。”
萧沁瓷这才满意,挥手让他出去了。
兰心姑姑原就纠结反复,今夜却见了禄喜前去求见萧沁瓷,霎时心如火烧。她跟着萧沁瓷的时间远比禄喜长,如今却见禄喜要去攀附这股东风了,心中不是不纠结的。
她今日才发现,论起对萧沁瓷的了解,她或许还不如这个只在清虚观待了一年的内侍,她甚至也比不上人家的聪明。
兰心姑姑又在殿外呆立许久,这才下了决心进去。
萧沁瓷秋冬嗓子易泛干痒,她不是会主动提的人,这些琐碎小事只有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兰心姑姑才一清二楚。她煮了雪梨银耳汤进去,见近前的烛火有些黯淡,又剪了灯芯。
萧沁瓷已经端起那盏雪梨汤,勺子磕在碗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的仪态规矩这样无可挑剔,但都不是苏家教导出来的。
兰心姑姑垂首静立,想还是太后娘娘看得准,萧沁瓷确实不如她表面那般柔顺听话。
“还是姑姑记得我的喜好。”萧沁瓷轻轻搅弄着,却并不喝。
兰心姑姑轻声说:“阁中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些,夫人久坐其中,嗓子该不舒服了。”
“烈火煎身,与冰雪冻人,姑姑觉得哪个更难熬些?”萧沁瓷轻声问。
萧沁瓷如今这样衣食无忧,但也有冬日忍饥受冻的时候,她遍尝冷暖,寒热都已不足为惧。
兰心姑姑道:“夫人如今苦尽甘来了。”
萧沁瓷垂眼望着手中澄亮香甜的甜汤,说:“我倒也并不觉得苦,正如这甜汤,也不觉得如何甘甜。”
“夫人若觉得不够甘甜,奴婢可去再加一点蜜进来。”
“姑姑费心了。”萧沁瓷果真让她再去加了一点蜜,这才慢慢尝了一口。
又有些太甜了。
“我记得姑姑也不耐冬日,”萧沁瓷说,“这润嗓的甜汤,你也该喝一碗的。免得日后到了娘娘跟前,她以为我苛待了您。”
“夫人记挂,您待奴婢无微不至,太后娘娘不会这样想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反问。
又是一阵沉默,萧沁瓷说:“还有一桩事,我倒是想起来,姑姑还不知道吧,我求陛下赦了二娘子的罪过,她昨日已经出宫去了。”
兰心姑姑赫然抬头,迟疑不定道:“夫人求陛下赦了二娘子?”
萧沁瓷点点头:“那日四娘子求我一同去掖庭局看看二娘子,我见了二娘子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忍,听说家中的林姨娘险些为二娘子哭瞎了眼睛,我没什么大用,只好斗胆去求了陛下,陛下仁慈,当即就准了。”
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心善。”
萧沁瓷提及苏善婉,又提及在苏家的林姨娘,是提醒她,她虽是苏家的家生子,家里人都在苏家,但若是她在宫中不好,同样也会祸及家人。她竟是不知,萧沁瓷绵里藏针、借力打力的手段用起来也如此熟练。
萧沁瓷又叹口气:“听说四娘子被陛下训斥,大长公主也觉得面上无光,已悄悄遣人来暗示退婚的事宜了,太后娘娘这几日心情定然不顺,,姑姑在娘娘身边待得久,可能教教我该做些什么让娘娘宽心呢?”
“夫人过得如意,娘娘便宽心了。”
萧沁瓷又叹口气:“陛下要我明日便去两仪殿侍奉笔墨,近来我也脱不开身,为娘娘抄了一些祈福经文,只好托姑姑送到永安殿去,也好让娘娘知晓我的近况,莫让她担心。”
她竟然主动让兰心姑姑去永安殿。
西苑的宫人管得紧,兰心被罚过一次后更加谨言慎行,从未出过寒露殿,如今萧沁瓷却要她单独去见太后,就不怕她在太后面前说些什么吗?
兰心姑姑猝然抬头,对上萧沁瓷清冷冷的一双眼,那股气又渐渐泄了下去。
她当然不怕。兰心如今已看得明白,陛下才是太极宫的天,太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萧沁瓷自然是有恃无恐的。
“是,奴婢会谨言慎行的。”她以为萧沁瓷要去方山,就证明皇帝对她的喜爱也不过如此,可如今她又说要去御前伺候笔墨,倒让兰心看不真切了。
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到了太后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这样想着,却听见萧沁瓷漫不经心的说:“到了娘娘跟前,如实说便好了,一五一十的,都跟娘娘说清楚。”
兰心方才泄下的气又慢慢提了上来,她不敢直视萧沁瓷,只能瞥一眼她平静的脸,愈发想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
……
萧沁瓷脸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擦了些脂粉盖住便再看不出异样。
是日天朗风清,雪收云散,萧沁瓷原以为是要去两仪殿,但那日皇帝是留在西苑理政。
天子起居的静室与明理堂连在一处,萧沁瓷原是去过的,只是那夜心神都放在了旁的上去,并未去注意这一朝的权力枢纽所在。
庞才人也甚少到这西苑的明理堂,据她所说与两仪殿的布局并没有什么区别,萧沁瓷到时皇帝还未散朝,明理堂槅窗大开,宫人在香炉中燃上清冷的雪翠香,皇帝御座两侧是几排高大的书架,格子里分门别类的放置着奏疏和与其相关的卷宗。
内侍们又掐着前头散朝的点开始摆膳,皇帝一早去朝会,是要散了之后才会用膳的,果然,膳桌刚摆上皇帝就进来了。
萧沁瓷的宫装是尚服局赶制出来的,御前女官着玉色圆领服、戴银叶冠,皇帝进来时看见熟悉的颜色还顿了顿,玉色温柔,淡了萧沁瓷身上的清冷劲,殿中摆设颜色多古朴沉闷,少见这样的明亮。
萧沁瓷站在书架前似乎正在牢记上面的分类,听了皇帝进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如其他宫人一般拜了下去:“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