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真心实意地对着皇帝笑,总是清冷端庄的自持,但皇帝知晓她笑起来时是怎样的明媚甜蜜,只是那甜蜜从不是对着他。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后才说:“朕若有心要拖,也不必寻借口。”
皇帝或许有过躲避与挣扎,但对着萧沁瓷,从来没有为自己找过借口。
萧沁瓷叹口气:“陛下这话却叫人怪不好接的,我总是说不过您的。”
皇帝笑起来:“朕却是愿意让着你的。”
皇帝愿意让着她,实是一件很轻巧的事,也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宠爱似的低头,又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怜悯似的让步,可萧沁瓷原是要从他手中攫取得更多,远不止于低头那么容易。
若是可以,萧沁瓷宁肯她与皇帝易地而处,她来做那个有资格说愿意让着皇帝的人。
是以她道:“我却不愿您让着我。”
皇帝感出她话中言语较之方才倏而冷淡了许多,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她不快,可即便是萧沁瓷对着他喜怒无常他也是甘之如饴的。皇帝有心要顺着萧沁瓷的话说,又知道有时女子是会口是心非的,他却捉摸不透此时萧沁瓷是属于何种,他能在朝臣面前口若利剑,对着萧沁瓷却只能笨嘴拙舌,只好愈发退让:“不愿就不愿吧,朕今日原是要有样东西给你看,险些忘了。”
他站起来,两步越过了小屏风,回身对着萧沁瓷伸手:“来,朕带你去看。”
萧沁瓷并不搭手,好奇的走到他身边:“陛下要带我去看什么?”
皇帝也不恼,自如地收回手就领着她往外走。再往前两步,宫人打起细帘,萧沁瓷便看见了皇帝要给她看的东西。
桐木琴身,银白丝弦,美得遗世独立的一把琴。
“萧娘子擅琴,”皇帝对自己送来的这个礼物甚是满意,“这把琴是从朕的私库里找出来的,听闻是前朝名琴,萧娘子看看喜不喜欢?”
似萧沁瓷这般的贵女,自幼便要通晓七弦,她那位马踏黄沙的大伯,听闻也抚得一手好琴。
皇帝在她身边低声说:“萧娘子若喜欢,日后可以只弹给自己听。”
他知晓萧沁瓷这两年不再碰琴,或许还是因着曾经以乐娱人的屈辱,但萧沁瓷的琴弹得那样好,若不喜欢,又怎么能于指下流出那样曼妙的声音。
皇帝还记得她弹琴时的风姿,清凉殿那一夜,萧沁瓷指上生了红痕,让皇帝只想细细抚过。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1。”萧沁瓷却已上前抚过琴身流云似的木纹,一圈一圈汇到一处凝成了两个小字——“独幽”。
“你识得这把琴?”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皱眉。
萧沁瓷在清凉殿中抚奏的那把琴已被他毁了,她曾经用那琴为平宗弹奏过,虽说死物无辜,但皇帝见了还是不喜,特地开了私库另寻了一把名琴,不想萧沁瓷似乎还认识,莫不是从前平宗也让她奏过此琴?
皇帝只要想一想便觉心里怄得慌。
“嗯,”萧沁瓷道,“这把琴从前放在萧家的。”
在抄家灭族之前,这把琴放在英国公的书房,极偶尔的机会,英国公会弹奏它,后来在她堂兄及冠那日,英国公将此琴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堂兄极为爱惜此琴,但也不肯让它束之高阁,每日昏定便会弹一曲。
萧沁瓷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皇帝命人调试过,虽蒙尘许久,但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清越动人。
“那还是旧物了,你喜欢就好。”皇帝笑笑。
他见萧沁瓷神色没有不喜,反而颇为怀念,还觉自己这个礼物真是送对了,不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熟料下一瞬萧沁瓷便冷着脸收回手,对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赠琴,只是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前头还笑语从容,转瞬便冷了脸,饶是皇帝对她有再多轻怜蜜意,也抵不住她这样喜怒无常的作践,但皇帝还能勉强耐住脾气:“是朕忘了,萧娘子大病初愈,身上还没好全,你既累了,便去休息吧。”
他还能为萧沁瓷找着借口,要是换了旁人——可即便如此,皇帝也觉得心中一口郁气凝滞,偏偏对着萧沁瓷又发作不得。
萧沁瓷白着脸,眉眼都生了脆弱易碎的情态,让人只想好好捧着她的脸轻声哄一哄,让她眼尾漫上潮红,不至于如此难受。
皇帝只好高声道:“庞仪,萧娘子乏了,你服侍她歇着吧。”
萧沁瓷眉眼间的倦意似是顷刻间便浮了上来,但又难□□于表面,她对皇帝告了退,竟当真去歇着了,连说送一送也是没有的。
皇帝只好满心欢喜地来,又一肚子火的走。那火对着萧沁瓷发不出来,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你说,她原本看着是喜欢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皇帝在廊上疾行几步,忽地慢下来问。
梁安斟酌的言辞:“许是一开始见着是家中旧物,睹物思人,自然欢喜。后来又想起些旁的事,便不开心了。”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皇帝横眼看他:“什么叫想起了旁的事?想起了什么事?”
梁安暗自叫苦。其实自皇帝让人开了私库说要寻把名琴出来他便是不看好的,萧沁瓷的骄矜不过寥寥数面也能叫梁安看清,面对从前那段弹琴娱人的往事想必是觉得难堪的。
皇帝觉得他同萧沁瓷真正的初见应当是在兵变夜的清凉殿,萧沁瓷一首《朝天子》让他放下兵刃,那是他对萧沁瓷心软的伊始。
可于萧沁瓷而言,要凭着美貌与示弱苟活,或许亦是奇耻大辱。
她见了这琴,不会觉得皇帝是在向她示好,反而是逼着她想起难堪的过往。
第42章 嫉妒
梁安自幼便入了宫, 迎来送往、卑躬屈膝都是做惯了的事,他更能明白,要叫一颗明珠折了膝盖, 是比杀了她们更能折辱她们的事。
他对皇帝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说:“许是想起从前练琴时的辛苦……”这话说着他自己都心虚, 又硬着头皮道,“听闻从前先帝亦夸过玉真夫人擅琴,又说夫人琴艺还不够好,要她刻苦精进,或许萧娘子便是想到了此处……”
皇帝默然。
萧沁瓷太冷,也太静。皇帝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过往的刻薄抑或不堪回首,她总是淡淡的,似乎那些历过的事都变成了她衣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拂一拂便散了, 她也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皇帝虽然知道,可也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他或许会恼怒有别的男人看过萧沁瓷的风情, 却自信他能看到更好的。但他不在意,萧沁瓷自己或许仍是在意的。
但那都是旁人的过错,萧沁瓷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会为旁人的过错而觉得自己不够好的人, 她若是在意, 倒是不符合皇帝对她的了解了。
“所以……我送错了?”皇帝难得迟疑。
梁安简直要大喝一声:我的陛下欸, 可不就是送错了?!
不过他还是得谨慎:“也或许没有呢, 我瞧萧娘子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把独幽是萧家旧物,萧娘子许是睹物思情, 一时伤怀。”
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好猜,尤其如今寒露殿中储着的这位更是一等一的心思幽微曲折, 梁安可不敢说他能猜到那位萧娘子心中在想什么。
他劝慰道:“萧娘子本就敏感多思,一时伤情也是有的,陛下也不必太过着急。”
在他看来,这些根本都不重要,萧沁瓷能拒绝皇帝一时,还能拒绝皇帝一世?便是因着皇帝做的不妥生出一些怨怼心思,事后还不是得自己调节好,谁叫他们遇上的是天子呢。天子愿意事事顺应是恩典,不能再生出多的奢望。
皇帝却兀自沉着一颗心,到了两仪殿时仍旧冷着脸,倒让今日来面圣的臣子受了无妄之灾。
皇帝被拂了面子,拉不下脸来去做那个主动示好的人,萧沁瓷却好似不知皇帝在同她置气,她说乏了,便是真的乏了,一觉睡到日暮方起,寒露殿外芳影摇曳,往来宫人被叮嘱过,说话做事都蹑手蹑脚的。
“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看着宫人们往里搬弄花果盆栽,不由开口。
她走路轻悄无声,掀帘时的动静又被殿中响动盖过,乍然出声倒骇了身前的庞才人一跳。
庞才人定了定神,道:“是陛下,今日来的时候见殿中似乎旷了些,命人移些盆栽来,看着喜庆舒心。”
“——哦。”萧沁瓷有片刻无言。
“殿中不比暖房,这些花果,能养活吗?”萧沁瓷看过就近摆放的一盆金桔,枝头缀满沉甸甸的果子——这果子酸的很,不能吃,但瞧着喜庆,历来是冬日富贵人家惯爱摆放的盆栽。
庞才人轻飘飘地说:“夫人不必担心,这些都有专人照料。”就算是养不活,换一盆新的也就罢了。
殿中多了这许多鲜嫩颜色,确实让人瞧着舒心许多。萧沁瓷罕见地生出点悔意——皇帝走时,她态度太生硬,是迁怒了他,想来该再柔婉一些的。
恃宠生骄。萧沁瓷暗暗敲打自己,皇帝同从前那些喜欢她的男子有最本质的不同,她连拒绝都需要深思熟虑,似今日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多想无益,那点悔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沁瓷思及此免不了又问:“昨日那把琴呢?”
“还放在暖阁呢,”庞才人面色似有一瞬异样,“夫人要弹吗?”
萧沁瓷下意识摇头:“不必了,还是放着吧。”
眼不见为净。
到了和苏晴约定的那日,她早早便和庞才人说了自己和苏晴有约,到了清虚观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苏晴匆匆而至。
萧沁瓷从清虚观中找出两身宫女服饰:“换上这个,我们去掖庭局?”
“扮成宫婢混进去?”苏晴也考虑过这个法子,可掖庭局进出的宫人都要核验身份,根本瞒不过去,“不会被发现吗?”
萧沁瓷淡定道:“掖庭局每日开放一次,供送饭的人进出,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跟着她们进去,有人会把二娘子带来见你。”
萧沁瓷原本不必以身犯险,只是她担心没人看着苏晴会惹出什么风波牵连到自己,只好与她同去。
索性一路风平浪静,她同苏晴顺利的进了掖庭局的大门,掖庭局的宋典使悄悄带了苏善婉来,见面时说只留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沁瓷让她姐妹二人在房中说话,自己和宋典使避去了墙根。
萧沁瓷拿出自己给宋典使带的玉容膏:“宋典使,这个治冻裂有奇效,此番还要多谢您愿意行个方便。”
宋典使的耳朵与手一到冬日便易生疮,萧沁瓷从前也将苏家的养颜秘方给过她,只是其中有几味材料不太好配。
“多谢四娘子。”宋典使唤的仍是她在萧家时的序齿,萧沁瓷家中行四,到了苏府后府上的四娘子另有其人,旁人也只唤她做表小姐,宋典使从前承过萧家的恩惠,念的还是旧情,“四娘子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萧沁瓷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我当然要看着些,免得给宋典使惹麻烦。”她又说,“况且还有一桩事,我想亲自来向您讨教。”
宋典使仔细听着。
萧沁瓷迟疑了一瞬,按下西苑种种不表,只问:“御前那位庞才人,我听说她是从掖庭局出去的,也是罪臣之后,不知道宋典使知不知晓这位庞才人的什么消息?”
宋典使愕然,犹豫道:“娘子说的,是陛下御极后调到两仪殿去的那位女官庞仪?”
庞仪就是庞才人的本名了。萧沁瓷点头,恍然觉得这名字她好似也在哪里听过。
便听见宋典使轻声说:“这位庞才人出身的府上,同您家有姻亲哪。”
姻亲。
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关系便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茎,理是理不清楚的。庞家和萧家原本是结成了儿女亲家,萧家的六娘嫁给了庞家的嫡长子,可惜这门姻亲早就断了,断的还极不光彩,此后两家人没了来往,没几年,庞家获罪,萧氏流放,这桩往事也满覆尘埃。
萧沁瓷慢慢想起来,当年她那位艳绝长安的姑姑萧六娘嫁的就是庞家人。
当年萧六娘同她的夫君回京述职,是来过萧府的,那位姑父生得俊秀温和,同萧六娘站在一处实乃一双璧人。
姑父给她们几个小辈都送了见面礼,口中说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小娘子喜欢什么,我就照着小仪的喜好来挑的。”
小仪,原来庞才人竟是那人的妹妹。
那庞才人自己清楚当年的事吗?知道庞家那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了萧氏的连累?
宋典使见她面色不好,宽慰道:“我还记得庞才人刚进掖庭局时的场景,她虽然已经及笄了,但对那些事应当是不知道的。”她因着萧氏的关系对庞才人多有照拂,当年的知情人多被灭了口,庞才人不应该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就这样了。”萧沁瓷轻声说。
萧沁瓷并不会觉得自己便欠了庞才人的。两家结为姻亲,结的是异姓之好,同气连枝,夫妻共同进退,既然婚姻顺遂美好时的甜蜜尝过了,侧刀落下的时候一同受戮也算不上亏欠。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后来会出了那种事。
“我知晓了,”萧沁瓷道,“还是要多谢您告诉我。”
那时她年纪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若非宋典使清楚,不知她要过了多久才能知晓这暗地里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