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兰心姑姑心头也不知是喜是悔,只觉情绪难辨。她视跟着萧沁瓷一同待在清虚观的几年为砭,自被调离了太后身边她便时刻想着回去,可除非萧沁瓷于太后而言没了利用价值,否则太后不会召她回去。
从前兰心觉得萧沁瓷已是弃子,太后娘娘何必再在她身上花费心思,待萧沁瓷虽谈不上傲慢,但总有些不以为然,萧沁瓷在新帝登基两年后还能待在宫里不过是借了太后的面子和皇帝的疏忽,总有一日她是会如先帝嫔妃一般迁到方山去的。在知晓太后准备把萧沁瓷献给皇帝时她也颇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太后的谋划能成。
二娘子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太后娘娘这么快就忘了?不过兰心对此是乐见其成,她并不觉得皇帝真能看上萧沁瓷,反而是萧沁瓷触怒天颜的可能性更大,到时候萧沁瓷不管是移居方山还是被贬为庶人她自然能想法子脱身,总好过日复一日在清虚观中看不见前路。
她是苏府的家生子,父母兄弟还在宫外,也是如此太后才肯放心的把她指到萧沁瓷身边,她是不指望能有一日再见到亲人,只想自己能在主子面前得脸,也好让家里人在府中好过些。
说起来,萧沁瓷还不如她呢,至少她的家人都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萧沁瓷看似有太后庇护,实则孑然一身,便是为了自己,也该争上一争。
……
禄喜轻手轻脚地端着白瓷小碟进去,心里惴惴地跳。
床前挂着雾蓝的锦州纱,都是透光的布料,一侧挂起,便能看见萧沁瓷斜倚在床头,似是睡着了,手边还搁着一卷半阖的书。
禄喜进退不得,在原地踌躇片刻,便见萧沁瓷忽地睁了眼:“禄喜,你手里拿的什么?”
见萧沁瓷已然醒了,禄喜便不再纠结,他知萧沁瓷睡得浅,入睡后身边不能留人,稍有动静就会惊醒,这习惯竟和他们这种要时刻伺候人的似的,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是圣上身边的冯内监送来的,给夫人用药之后压压苦意。”禄喜近前去,将碟子送至萧沁瓷眼前,“夫人可要尝尝?”
禄喜也知道萧沁瓷入夜不食的规矩,但这不是圣上赐下来的吗,他以为萧沁瓷多少会尝一尝。
萧沁瓷却看也不看,将手边的书合上:“搁着吧。”
禄喜一愣,但他是个听话人,也从不多言,后退两步将白瓷小碟搁在了外间的案几上,又听得萧沁瓷的声音传出来
“你今日辛苦了,想要什么赏赐?”萧沁瓷轻声道。
禄喜一愣,转身直直地看向萧沁瓷,心里突突地跳,不过一眼又垂下头去,不敢冒犯:“奴婢——”
他只开了个头,萧沁瓷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截住他的话头,温言细语地说:“想好了再来回话。”
禄喜默住,掌心逐渐捏了一把涔涔冷汗,惊疑不定。疑心萧沁瓷是将他做的事都放在眼里,又疑心萧沁瓷只是惯例的赏赐,现在只是他想多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他脑海里争执,分不出个高下,禄喜几乎要绷不住,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时机对萧沁瓷表衷心,可他又拿不准……
萧沁瓷却不等他回话,将书放好,自己滑进锦被里,翻了个身背对着禄喜,似乎是要给他时间慢慢想,倦怠道:“把帘子放下来,我乏了。”
禄喜去将挂在银钩上的重纱放下,纱帘水似的在他掌心流过,遮住萧沁瓷的背影,他心里仍绕着萧沁瓷方才的两句话,不敢轻忽。
他可从来没有小瞧过萧沁瓷,她那样说,只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
翌日萧沁瓷起不来身,早晨勉强醒来灌了一碗药,草草吃了两口清粥便又沉沉睡过去。她昨日实在歇得太晚,又在病中,虽然告诉自己如今是在皇帝的西苑而非是能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清虚观,她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强撑着。
萧沁瓷再醒来时已经巳时过了,有人妥帖地扶她起身,端来一盏蜜水先让萧沁瓷润润嗓子,动作温柔细致。
“庞才人?”身边这人还是个熟人,正是早前送过萧沁瓷回清虚观的御前女官庞才人。
萧沁瓷这才依稀记起早晨在身边服侍的似乎也是她,只是那时萧沁瓷提不起心思来细究。
“夫人安好,”庞才人向她行过一礼,仍旧是温柔和善的模样,“圣上指了奴婢来照顾您,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
萧沁瓷脑子里仍有些混沌,但她觉得皇帝这个安排极不妥当:“你是陛下御前的女官,来这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委屈了你,我万万当不起。”
庞才人在御前经手的都是文书奏折,一朝来了后宫伺候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冠,她不敢违逆皇帝的命令,只怕心里亦会藏着不虞。萧沁瓷并不想要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女官因她折翼。
庞才人面色淡淡,喜怒不显于人前:“奴婢谨遵圣谕,并不觉得委屈。”她为萧沁瓷捧来热帕净脸,并不继续这个话题,“夫人身上还难受吗?”
萧沁瓷同她不熟,知晓说得再多就有矫揉造作的嫌疑,便也不再提及,想着什么时候见到皇帝亲自同他说。
她接过帕子拭了拭脸上和颈间的黏腻,这才觉得松快了些,庞才人又为她呈上五谷粥并两碟清淡的小菜,让她用了一些:“马上就要到用膳的时辰了,夫人不宜吃得太多。”
她一抚掌就有面生的宫人上来有条不紊地将东西都撤下去,庞才人见萧沁瓷盯着殿中来往的宫人瞧,便道:“夫人放心,这些都是殿中省仔细挑过才拨来的宫人,规矩极重,不会扰了您的清静。您如今在病中,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
萧沁瓷收回目光,并不吭声。殿中省拨宫人来寒露殿,都是皇帝的意思,她并无置喙的余地。只是难免叹口气,她昨夜才说要赏禄喜,今日却就让他糟了无妄之灾。
庞才人又将宫人都叫上来让她认认脸,除了庞才人之外,另还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内宦,都是讨喜的模样,取了称心如意四个字做名。
萧沁瓷有夫人的品阶在身,按例身边该有四个宫女并四个内侍,但她是出家修行,当简朴度日,身边只有一个兰心姑姑,苹儿和禄喜都是清虚观洒扫的宫人,并非是她贴身伺候的人。
“兰心姑姑呢?”萧沁瓷没看到熟悉的人,心中有了些猜想,但还是问了出来。
庞才人面不改色:“陛下说,夫人身边的人太过散漫,吩咐殿中省将他们领回去重新学学宫里的规矩。”
禄喜和苹儿是殿中省拨过来的,领回去学规矩也说得通,但兰心姑姑是太后身边的家生子,当年苏太后一入宫就是高位,她从苏家带来的婢女没吃过宫里学规矩的苦,也不知兰心姑姑如今上了年纪还受不受得住。
她也没了困意,问:“那她们几时能回来?”
“自然是要学好了规矩才能回来。”庞才人道。
一天两天是学,十年八年也是学,规矩什么时候能学好也得是皇帝说了算。他既然将人从萧沁瓷身边调走,便不会让她们回来,他不需要萧沁瓷身边留着太后的耳报神。
第35章 愁望
何况都说皇帝规矩极重, 待宫人素来严苛,对萧沁瓷身边人的做派应该不满已久,昨夜没有第一时间惩处已是格外开恩。
“那还请才人娘子多帮我问一问她们的归期, ”萧沁瓷看着镜中人,“我念旧, 身边少了熟悉的人总觉得不习惯。”
萧沁瓷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便连身边人的去向她也是要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尤其里头还有个昨日刚向她递了投名状的人。
庞才人垂首,萧沁瓷分明看见她犹豫了一瞬,而后才说:“是。”
萧沁瓷点到即止,她缺了今日的早课,起来之后也想着一并补上,正殿照旧被收拾出来, 焚香火以瞻道像, 另辟了间静室供萧沁瓷独修,她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庞才人忧心她身体未愈,又不敢相扰,在午膳时才将她请出来。
到午间庞才人便不许她再入内清修了, 软硬兼施地让她回去躺着, 又寻了些书来给她。许是瞧见了萧沁瓷放在枕边的那本风物志, 又许是不想让她在病中也惦记修行, 找来的多是些杂书, □□典都没有。
西苑也有藏书阁,并且没有文宜馆藏书不得外借的规矩, 皇帝许了萧沁瓷随意进出,但她记着西苑还有当值的学士和方道, 并不轻易出去,都是让庞才人帮她找了书回来。
萧沁瓷在寒露殿适应得极好,似乎是动荡不安的过往赋予了她这样的天赋,不管到何处都能随遇而安。
陆奉御开的药她一日三顿的吃着,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尚药局案首开的方子也不能让她一夕之间好起来,只是精神一日好过一日。
自那日萧沁瓷醒来后问过兰心姑姑和苹儿她们的下落,这几日便再也没有问过,她同皇帝拨来的宫人都保持谨慎而客气的态度,并不随意使唤她们,自己不疾不徐,将庞才人给她找来的书一一看过,还仔细地做了批注。
日常便是抄道经、描青词、打香篆,临着年节,便连西苑也隐隐有了纷繁声语,热闹气象却半点没传到寒露殿来,这几日前朝事忙,皇帝歇在了两仪殿,也不曾抽开身回西苑。萧沁瓷耐得住寂寞,不急不躁,一如既往。
搬进寒露殿两天后的一个深夜,萧沁瓷被外面细微的动静惊醒。
是又轻又缓的说话声:“萧娘子睡了吗?”
庞才人为来人掌灯:“已经歇下了。”
皇帝的声音在静夜中落满温柔:“她这几日如何?可好些了?”
“已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仔细地问了她喝了什么药,陆奉御怎么说,心情如何……事无巨细。
萧沁瓷仔细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对话,目光落在小几的梅子上。送来的梅子太甜,寒露殿没有地龙,殿中烧炭,时间一长便干得厉害,萧沁瓷耐不住喉中痒意,总是咳嗽,只能多喝些水压一压。
此刻她喉中的痒意又上来了,终是没忍住偏过头去压抑的咳了两声,外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萧沁瓷起来为自己倒了杯水润嗓,壶中的热水早已放凉了,滑过嗓子顿觉不适。
庞才人匆匆掀帘进来,为她换了温水:“夫人,您醒了。”
萧沁瓷捧着茶杯,状似无意的问:“我听见了声音,庞才人在同谁说话?”
庞才人顿了一顿,“是同宫人说话呢,外头起风了,奴婢让人去关窗。”
萧沁瓷点点头,没有戳破:“夜里风寒,庞才人也快去歇着吧,不必留人伺候。”
庞才人退出去,厚重的毛毡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片玄黑衣袖,很快便消失不见。
萧沁瓷隔着那道帘看,知道皇帝此刻也必是站在外面,或许也如她一般盯着这里看。萧沁瓷重新倒了热水,等着皇帝离开。
窗户开了一线,有冷风细碎的钻进来,萧沁瓷顺着风声往外看,殿外悬着暖灯,照出一个难得的晴夜。
不多时,外头便静了下来,萧沁瓷这才回去睡下。
四时有风,吹来雪雾。梁安跟在皇帝身后,试探着说:“陛下,萧娘子醒着,不去见见她吗?”
“不见了,”皇帝不曾回头,多说了一句,“朕身上有寒气,就不去见她了。”
不论是他进去还是让萧沁瓷出来,都不合时宜,知道她安好也就罢了。皇帝揉了揉眉心,他这两日在两仪殿连轴转,只睡了几个时辰,原本该在两仪殿歇下的,但漏夜人静,还是忍不住回来,离得近了,却又更想了。
皇帝回了静室,仍是睡不着,那点子倦意在去过寒露殿之后化为了沉甸甸的焦躁,重重笼在他心头。
他在忍,皇帝是个惯会忍耐的人,也鲜少有急躁的心情,他做事笃定,不怕达不成目的。
但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忍到几时,能忍到几时。
皇帝铺开一张雪白宣纸,提笔蘸墨,三两笔绘出桃花落浅溪,红蕊逐静水。他于书画上没有附庸风雅的闲情,这幅画也只能称得上尚可,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庸俗。
可相思二字,不正是“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1”的庸人自扰么。
第36章 寻芳
皇帝盯着新描的画看了半晌, 还是不甚满意,花瓣的颜色太深就多了俗艳,太浅则失了灵动, 他想起萧沁瓷睡在静室,双颊晕开一笔绯色, 幽微甜蜜的香气还残留在枕侧。
皇帝要的,是那样寒瓣飞霞的艳色。
深深浅浅的颜料被清水调匀,晕出浓淡的粉,层层叠叠的涂抹到宣纸上,就成了粉面桃腮。
皇帝连桃花也只肯画出一瓣,再多——就要忍不住了。
他搁了笔,到底还是不甚满意的,将宣纸揉成一团, 扔进了纸篓。
……
皇帝早前给萧沁瓷找的那本道经还没看完, 此番也一并带来了寒露殿,总要做做样子。那本书实在有些晦涩, 萧沁瓷本也不感兴趣,看得便慢。她慢慢翻过一页,心思其实不在那上头。
西苑没有动静, 太后那里也没有动静, 难不成兰心姑姑的事没有让永安殿知道?
皇帝才是阖宫的主人, 他若有心要瞒一件事确实能让任何人都得不到消息。
萧沁瓷陡然想起庞才人为自己介绍称心如意一对宫人的时候也意有所指地暗示他们规矩严, 这话里的意思是连萧沁瓷在西苑暂居的消息也没有传出去, 想来也是皇帝的吩咐,他自己可以随心所欲, 但到底还是顾及萧沁瓷的颜面,没有让风言风语传出来, 一并的处置了萧沁瓷身边的宫人当然也不能太后知道。
庞才人几日下来心里便有了数,萧沁瓷只拿自己当作暂居寒露殿的客人,在寒露殿的这几日她没有动过殿中的摆设,看完的书也让人及时还回去,整日里只在静室和寝殿之间来回,丝毫不嫌枯燥,这份定力让庞才人都忍不住心生佩服。
这日见萧沁瓷似乎大好了,便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道这两日天气和煦,西苑的腊梅在一场雪后又绽了不少花蕾,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将她窖茶要用的梅花采回来,赶在年前做了,否则翻过了年去,若皇帝问起,萧沁瓷还未准备,那就成了陈年的旧事,平白惹得皇帝不快。
殿中的腊梅被暖融的热气熏着,香气败得很快,枝头精巧的花瓣尚还残着一丝柔嫩,但香气也几不可闻了。萧沁瓷病还没好,嗅觉和味觉都不如往日灵敏,日日往案前过,一时竟疏忽了。那日还是她主动提出要给皇帝窖制梅花茶,如今却还要庞才人来提醒,果然是病痛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她又因着皇帝剖白了心意,便有所松懈了。
萧沁瓷暗自警醒,一面惭愧道:“瞧我,险些都忘了此事,多谢庞才人提醒。”庞才人并不居功,她此前甚至都不在西苑,如何知晓那夜发生的事,还是梁安找到她,旁敲侧击让她去提醒这位玉真夫人,答应了陛下的事不好忘记,到了什么步骤也得让他这御前伺候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皇帝问起时他才好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