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春雨淅沥,文院考场号舍内,考生们准备好的灯盏纷纷点亮,如黑夜星火,阑珊出一片朦胧。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桃花应满径。
……
……
当卷题发放后,外界也皆是得到了具体的考题。
不少勋贵大府内,已然有儒士在剖析考题,对考题进行解答,待一些考生出考场后,可进行答案的甄对,使得心中有数。
当然,更多的府邸,纯粹就是对考题的好奇。
林府,天波水榭。
李幼安、林四爷与花夫人正在闲聊,三人赏着水榭春雨夜色,就着烛火光辉,观看着卷题上一些有特色的题目。
“大赵南迁五百载,元蒙皇帝仍气吞万里,麾下悍将无数,问:论北伐与否。”
花夫人慵懒的将此题的题目念叨了出来。
天波水榭中,顿时传出了一声略带玩味的轻笑。
“果然是只有那位秦相爷才会出的题。”
李幼安嗤笑着摇了摇头。
“这题明显就是个划分立场的题目,安乐此题不用想,一分将不得。”
李幼安就着夜色,饮了一口茶,道。
林四爷眸光中亦是闪烁过一抹无言,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以安大家的脾性,这题肯定会给出北伐答案,奔马图就可看出其意气,又得前辈所赠青山,若是选择顺着题干,主推放弃北伐,维持当下之局,那就着实是可笑了。”
“低眉折腰本就不是安大家的风格。”
林四爷很自信道。
李幼安和花夫人自然皆是懂得这个道理。
“现在看来,安乐不会真连殿前会试都入不得吧……”
花夫人抿了下红唇,不由道。
天波水榭中,气氛顿时古怪了起来。
李幼安捧着热茶,轻饮一笑:“那倒未必,要入殿前会试也简单,除此大题,其他题目尽数答对便可,不算什么难事。”
林四爷斜了李幼安一眼,你是状元你了不起啊?
……
……
对于普通的文士儒生而言,夜深了便需要休息,养足精神方可于明日继续作答。
但对于修行者而言,心神充沛,煌煌如烈阳,自是无需睡眠亦可精神清明。
夜深了,安乐依旧在答题。
除了那道论北伐与否的大题,其他的题目于安乐而言,并不算难,前身能够以十八岁年纪取得举人功名,在作学问上自是有一手,安乐修行之后,记忆更加深刻。
很多学问,很多问题都镌刻在脑海,思考之时,如春风吹落的瓣瓣桃花,那些答案便记录在桃花上,他只需捻起一瓣桃花,抄写其上答案便可。
春闱第一场有三日时间,然而安乐不过一日,便将题目俱是答了七七八八。
终于,安乐翻到了最后一道“论北伐与否”的大题。
视线落其上,凝神盯注了许久。
如今大赵皇族之中,主张北伐者其实不少,但大多皆为武庙武将,例如大将军叶龙升,武魁狄藏等强者。
可文院的大多数儒生都不愿北伐,认为北伐不仅仅是武将之事,乃天下万民之事,北伐若起,必定劳民伤财,打破五百年所营造的繁荣局势,这也成了文院与武庙五百年来争端愈发炽烈的一个主要原有。
立场、道统、见知等等原因,直接导致了二者矛盾的加剧,争锋相对不休。
安乐一手托着下巴,沐浴烛光,开始陷入思考,于他而言,这道题其实已然有了答案。
大赵南迁五百载,繁华如梦蚀骨销魂,早已磨灭了太多人的斗志,忘却了曾经那场壮烈而被悲怆至极的南迁之举,可安乐不与同,他曾观赵黄庭的流金岁月,亲眼目睹了那一场悲歌。
他曾见武将泣血哭嚎的不甘,曾见文武官员跪伏船板,面朝故土的哭泣自责,也曾见有人愤怒至极拎起破竹剑便杀向那天下第一的元蒙皇帝。
正如唯有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方能解心中之愤懑。
秦相作为极力反对北伐之人,既然出此题,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就是为了筛选与敲打。
安乐很清楚,这一题,他大抵上是不会得多少分了。
既然如此,那小心翼翼的作答毫无意义,何不放开了作答,肆意纵横笔墨,直抒胸臆!
一念及此,安乐唇角不由一挑。
心神竟是微微兴奋,提笔蘸饱墨,沉思几许,开始于卷题空白处落笔: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土居内以制蛮夷,蛮夷居外以奉中土,未闻以蛮夷居中土而制天下也……”
开篇之后,安乐眼眸精亮,越书越兴奋,沧浪江往北,他见得多少武将落泪泣血,心中自是有所不甘。
“天运循环,中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除胡虏,恢复中土,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盖我中土之民,天必命我中土之人以安之,蛮夷何得而治哉!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当奋力廓清,志在逐蛮夷,除暴乱,使民得其所,雪中土之耻!”
文章中心思想,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力主北伐!
号舍之外。
夜深人静,春雨急骤,一场暴雨突然来临,降下的雨水宛如天怒,砸落人间,切的漫山桃花零落!
安乐落笔急书,感觉暴雨声入耳,宛若千军万马之怒号。
观老人岁月流金的画面俱是浮现眼前,沧浪江上的悲叹、怒吼、哭泣等等心绪俱是涌上心头,凝成云后速流电,炸起惊雷万丈!
反正是放开了写,安乐自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秦相?
吾鸟你?
这篇文章甚至隐隐有檄文之意,其志之壮烈,如煌煌烈阳消融山雪!
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
这一夜的暴雨,似与安乐卷题上的文章,相互呼应!
浓郁的书墨之气涌动而出,安乐眉心的剑炉,都仿佛在书写这篇文章之时,不断的颤动,剑气凭心意,铿锵不止。
号舍外的暴雨,如化剑瀑,与安乐眉心剑炉不断呼应,不断的壮大,不断的铿锵,几欲要喷薄而出。
腰间的墨池,颤栗不止,倏地悬浮而起,号舍内剑光漫漫,那是墨池在弛掠。
书墨之气不断融入墨池之内,惹得墨池的品秩在不断的提升着,隐约有破五品之状!
……
……
文院,林间小径通幽,直通茅庐。
茅庐下,碳炉烧着沸水,热气升腾。
三夫子端坐在屋檐下,苍老的脸上皱纹堆叠,观那越来越磅礴的大雨,每一滴雨中似都藏着几许肃杀。
三夫子起身,儒衫沾染春雨瞬间被浸湿,他伸出手捻起了一粒雨,浑浊眼眸盯着雨珠,只感觉雨珠中竟是藏着几许书墨文意。
“春闱的缘故吗?”
“不太像,有人在作肃杀文章……”
三夫子眯了眯眼。
忽然,三夫子猛地望向文院深处,眼底精芒一闪而过。
一步迈出,喧嚣且磅礴的暴雨骤然被切割分为两半,如帘幕拉开似的。
文院深处,无字文曲碑。
三夫子飘然而来,一席儒衫于风中猎猎。
不仅仅是他,雨中亦有人影漫步而来,身着儒衫,正是之前他与之分享墨竹画作的二夫子庞纪。
“二夫子。”
三夫子眼中浮现一抹笑,观其出现,不由作揖。
二夫子亦是执礼回应。
然而,二人刚作揖结束,心神皆是一动,不由望向了一个方向,那儿风雨似是凝固,有脚步声缓缓传来。
一道佝偻苍老的身影,漫步雨中,宛若缩地成寸而至。
看上去风烛残年,但弥漫的心神之磅礴,仿佛一念便可让无数骤雨,尽数逆流归天。
“大夫子。”
三夫子王半山与二夫子庞纪见状,不由心头吃惊,不曾想今夜竟是惹得这位大夫子都出关了。
苍老儒生行至二人身边,亦是作揖回礼,三位老人不再言语,俱是望向那立于文院深处的无字文曲碑。
“文曲碑动,你们也都察觉到了?”
大夫子声音沙哑,缓缓说道。
“文曲碑乃我文院至宝,与武庙武魁石一般,具有非凡意义,平日里文曲榜上那些才子儒生,皆是会将得意文章拿来文曲碑前诵读,可除了当初李幼安与那山主苏瞻仙惹得文曲碑动生异象外,便再也未曾动过……”
二夫子庞纪蹙眉思索:“兴许是此次春闱中,出了一位有才华之人,作了一篇得文曲碑认可的文章,方惹得文曲碑动。”
三夫子王半山捋了捋胡须,眼眸闪烁一抹思索之色。
大夫子抬起手,对着文曲碑轻轻一摘,一缕文气似从其中掠出,萦绕指尖。
“猜来猜去无甚意义,我等去观之便可,能动文曲碑的文章,还是令人有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