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把握在亚隆河谷成事?”邵树德又问道。
“有。”铁哥说道。
邵树德默默思考了起来。
亚隆就是雅砻,亚隆河谷大致在山南、林芝一带。与逻些、象泉河一起,是吐蕃族源的三大组成部分。
“如何去这片?”邵树德指出了实际的难题,即如何接触到那一片。
“陛下可在南诏剑川、永昌、丽水三镇聚兵,助我上山,一路所至,官员、贵人们必闻风而降,无需大战。”铁哥一听,按捺住激动之色,说道。
邵树德沉吟不语。
有那么简单吗?当然不可能了。
铁哥为了拉赞助,自然是挑好的说。沿着当年吐蕃进攻南诏的路线,一路直上,进入亚隆河谷腹地,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当地的贵族、官员们真的会投降吗?
或许有一部分会,但绝不是全部。
不过反过来想,只要有一部分同意投降,铁哥就站住脚了,后面慢慢发展便是。即便他这一代不行,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见邵树德不说话,铁哥将妻子往前推了推,言辞恳切道:“仆知此行凶险万分,故愿将妻儿留在中原,待事成之后再遣人接回。”
这是留人质了。
邵树德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铁哥欣喜若狂,又嘭嘭嗑了几个头后,告辞离去了。
帐中气氛一时暧昧起来。
没庐氏的脸有些红,坐不住了。
片刻之后,只见她起身,颤声道:“妾为陛下献舞。”
“好。”邵树德笑了笑,坐在床榻上,说道。
榻上还残留着昨夜蔡邦氏的味道,再被眼前的美人一激,心下沉迷不已。
起居舍人刘朐坐在斜对面的另一个帐篷内,默默注视着火烛下的人影。
一直到天色将明,他才收回目光。
随后坐到了案前,摊开纸笔,书写道:“……吐蕃王子铁哥妻有色而惠,因侍左右,进酒食,献歌舞,帝欢甚,留至天明而去。”
第057章 他回来了
十月初六,大军起行。
邵树德看着书画郎们连夜绘制的地图,满足感油然而生。
又多了一大片啊!
柴达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伊犁河谷甚至西边中亚部分地区,都被囊括了进来。
封建时代的帝国,不可能对每处地方都有很强的控制力。
而控制力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人心。
与核心地盘同种同文的地方,人心相对稳固一些。
并非同种同文的异族地盘,人心就要差很多了。
要么你军事征服,然后强制同化,相当于造核心。
如果做不到或者不值得付出这个代价,古代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民智未开。异族百姓听自己头人、贵族的,他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这就是羁縻统治的底层逻辑。
海西州,毫无疑问是羁縻统治,还是不太稳固的那种。
青藏高原能让他羁縻统治吗?
如果几百年后,可能会容易一些,但在最后一任赞普才死了几十年的情况下,难度很大。
历史上七八年后,云丹的后人还能拉起十五万大军,把俄松的后人彻底击败,让他们四散奔逃至阿里、亚隆等地。
十五万大军,就是吐蕃帝国最大的那块碎片的底气。这在两宋元明清时代是很难想象的,那时的吐蕃已经不具备这种组织力、动员力以及国力了。
铁哥、延孙两个闲子,已经落下。
元、清两朝在吐蕃有驻军,派驻流官、收税,控制力度非常深入了。
但汉人王朝还没控制过吐蕃。
唐代以前是没兴趣,唐代时吐蕃国力强盛,没有这个可能。
邵树德原本对这里也没兴趣。
但如今打算试一试——原则是不投入多少本钱——看看能不能捞取一点好处。
十七日,圣驾抵达河州。
这是直接绕过兰州,奔渭州、秦州去了。不过邵树德还是在河州停留了一天,召见附近的兰、临、河、渭、岷、洮等州官员问对。
陇右一带安定多年,户口渐丰,三十年前就开始成为乱世中桃花源般的所在,一如晋时中原混战不休,前凉等地太平无事,吸引了百万流民一样。
“这是獠布?”邵树德看着渭州官员献上来的贡品,欣喜问道。
“正是獠布,已是渭州名品。”
“此皆陛下之功也。”
“陛下为陇右百姓,真是操碎了心。”
邵树德摆了摆手,打断了官员们的歌功颂德。
獠布本为旧兴元镇的特产,由生活在巴山一带的蛮獠种桑养蚕,织造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大夏军赏的重要组成部分。
建国以后,因为气候的变化,北方的蚕桑业有所衰退,最先受到影响的是“北方中的北方”,即泾原、夏绥、凉州甚至幽州一带的蚕桑业。
不是不可以种桑树,实在是无利可图,没必要费这个事了。栽点普通的枣榆,收益都会更大一点。至少,枣子可以吃,榆树可以做马车。
但渭州、岷州一带还顽强保留着蚕桑业,可能是本地的气候相对好一些吧。
而这个种子,还是邵树德种下的。
当年,他用马匹从蜀中军阀那里换人口,也从山南西道发配罪人到陇右,把獠布的织造技术带了过去。三十年下来,渐渐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其中的名品,甚至可以当做贡品献给他。
又是满满的成就感。
我改变了渭州、岷州百姓的生活,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呃,请忽略这两年。
“朕不太懂织造,仅从日常穿戴来说,渭州獠布已不输巴南獠布,妙哉。”邵树德摸了摸献上来的贡品,然后交到官员们手里,让大家一一品鉴。
俗语云男耕女织,织这种经济活动贯穿了整个小农经济,占有极大的比重。
陇右的先天条件不如河南、河北,能增加一点特色产业,是有利于维持地区间经济平衡的。
品鉴完獠布后,渭州官员退场,阶州官员上前。
邵树德看到了摆在面前的茶叶、油橄榄,这是他点名要看的东西。
时间恰好是在午后,众人在渭水之畔,席地而坐。
宫人们煮起了茶,邵树德趁机拿着一枚油橄榄,仔细观看。
他原本不知道国内油橄榄的主产地。后来询问才知晓,竟然是在阶州(今甘肃陇南)。
想想也确实,这玩意从中亚引进的,时间也不算很长,自然最可能出现在河陇地区了。
也亏得阶州有自己独特的气候,非常适合油橄榄这种原产于地中海温暖地区的经济作物生长,不然引种可能又要延迟很多年。
“朕闻吐蕃时代,齐墩树几损失殆尽,而今不多了吧?”邵树德放下了油橄榄,问道。
“近年稍复,尚有数千株。”阶州刺史回道:“然此物以往只能入药,用处不大,故百姓不愿栽种。仅存的齐墩树,几成野林。”
“好好拾掇一下,多多种植。”邵树德说道:“朕思量许久,令内务府将香皂工坊设在阶州,这可是你们的一大财源,把稳了、握紧了,不要不当回事。”
阶州官吏纷纷应是。
邵树德本欲再多说两句,想了想后,又闭上了嘴巴。
在唐代传统的小农经济“模型”中,基本是粮食加经济作物两种模式。
占比最大的自然是农田(永业田)、桑园(宅园)了。
如果种不了桑,那就改为果树。比如大西北一带,果子的产量就非常高,当年马璘家的杏子、李子就闻名整个长安。
果树之外,还有普通的树木,比如榆树。设在宝鸡的四轮马车工坊,就专门从农人的宅园里收购成材。
油橄榄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
内务府将工坊设在阶州,必然能带动本地百姓多种橄榄树,甚至还能衍生出榨油这一产业。
他们收购橄榄油后,再制作香皂,销售到主要城市中去,赚取利润。
说白了,这是一种把富裕地区的资金往老少边穷地区转移的方式,也是邵树德平衡各地经济差异的重要手段。
或许,另外一个时空的河陇地区自唐亡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比如处于前线,比如沦陷敌手,比如惨遭杀戮等等,最终一蹶不振,人烟稀少,百姓穷困潦倒。
但这个时空不会。
这是邵树德给他们带来的改变,属于逆天改命。百姓们或许不知道这些,但穿越者知道,他心里很满足,这就够了。
茶很快煮好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甚至连铁哥、延孙二人都没有落下。
喝完之后,邵树德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
不算太惊艳,但绝对称得上中等品质,这就有销路了。
“三十年过去,灵州产茶日渐稀少,几乎快断绝了。”邵树德感慨道:“关内、关北、陇右、河西四道,也就寥寥几处产茶了。汉中、武都,可能还有个华州,不过这里的产量也在下降。天气变冷,难矣。”
当然,或许北方大部分地区本就不适合产茶,无需强求,没必要。
五代气温下降之后,到北宋回升了一些,但也没见这些茶恢复,甚至河南、河北茶都不行了,可能更多的是被市场竞争垮的吧——值得一提的是,北宋的气温从来没恢复到唐代的程度,因为他们的播种、收获期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但五代的小冰河期并不是最冷的,康熙末、雍正初才是最低点,第二冷的低点是晚清,第三冷是明末。
“朕是希望看到秦、渭、岷、洮、阶、成、叠、宕诸州起来的,因为你们直面吐蕃一线。你们发展得好了,朕在吐蕃那边才能发力。”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延孙。
延孙心下狂喜,但他按捺住了,稳稳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这些时日,妻子一点不给他颜色,甚至满是厌恶。谈起圣人之时,才会有几句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