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尹新舟的眼里,这可以理解为突然有人告知“你中奖得来的钱财全部都是不义之财,是有一些人贪污并转移到你手头的赃款”——她倒并不贪图这个,只是觉得颇为不爽,让浑沦派做了筏子,之后的结果却要自己来一力承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按了按眉心,感觉有些头痛。
“再过一段时间,仙门当中将会举办一场法会,你也可以理解为大小宗门汇聚在一起的‘碰头会’,大家会集中商量一下应当如何应付新兴起的浑沦派,还有应当怎样加固曾经封存在每个门派之内的兽王残骸。”
张飞鹤说:“开诚布公地谈,我自然是希望那妖物从此往后再也没有复活的机会,无论我还是师弟,师父或者时师妹,但凡经历过过去的那场浩劫,面对这个话题就都不会有别的答案——这一点,新舟师妹你能理解吗?”
尹新舟点头。
“而不论你同兽王有什么联系,你我单坐在这里猜是猜不出结果的,真正的答案掌握在浑沦派那里,眼下手头能够拥有的信息非常有限。”
张飞鹤说:“既然已经入了山门,我自然会承认你是霞山派的弟子,可这法会真要开起来,难保会有人想要采取一些极端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蒋钧行皱起眉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剑上。
但他也很清楚,师兄所说的并无错处——为了防止再一次生灵涂炭,那些人就连一星点兽王复活的可能性都会想要掐灭,这完全符合他对仙门大派的预期。
而作为掌门弟子,他理论上甚至不应当对这样的决定抱有异议。
可是,可是。
“我不同意。”
他说:“真要有那么一天,非得要从我的剑上踩过去不可。”
“那若是有朝一日挖掘机化成了兽王呢?”
张飞鹤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头:“到那时候你应当怎么办?”
“……”
蒋钧行抿了抿嘴,想说届时就算是以命相搏也要将兽王拦在剑下,可明明身为当今传承霞山九式的第一人,他却并没有这样的自信。
——那么多开阳摇光的修士都为此付出了生命,他以玉衡境的修为,又能有多少转圜的余地?
“你那是什么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赴死。”
张飞鹤笑了一下,于是蒋钧行又去瞪他,亏你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对方摆了摆手,说道:“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所以我有一个提案,还要劳动一下新舟师妹配合。”
他说:“你我都想知道挖掘机和兽王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而浑沦派那里毫无疑问拥有这个答案。他们如今大张旗鼓地想要招揽你过去,这一点所有仙门都知道,既然如此,不如暂且顺了他们的意思,你就去浑沦派亲自看一看究竟,兴许到了那个时候,方可做出正确的选择。”
“到时候不管选了什么,都不至于像是现在这般蒙着眼睛找不到出路了。”
这算是卧底行为,尹新舟想,而且确实是自己当下最好的选择:“我此前误打误撞去过他们的一处据点,那儿可不是什么轻易便能逃脱的场所,想要自保更是不容易……如果想要向门派内传回信息的话,我应该怎么做?”
“这就不用你来担心了。”
张飞鹤笑了一下,终于露出了一整日当中最轻松的表情:“我自有计划。”
第128章
这件事不能说没有风险, 尹新舟对此心知肚明,但眼下她也确实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仙门各处都人心惶惶,兽王这件事又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纰漏, 她和张飞鹤一样需要弄清楚情报,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还算是利益一致。
蒋钧行明显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却碍于身份硬咽了下去,只剩下了明显不赞同的目光。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来谈谈卧底的事。”
张飞鹤直接忽略掉自己师弟无声的反对:“首先,成为一个卧底的前提条件是——要像个卧底。”
做卧底,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演技要到位。
尹新舟自己是个记忆不算完整的工科生,在表演这一途当中只能说是“连入门技巧都没有”, 她举起手来表示,若要日日同浑沦派那群人相处, 没什么预先准备的话迟早有一天会露馅。
张飞鹤很是不解:“……可我听说你之前演凡人的时候还挺像的?”
尹新舟:“……”
这个我真的没办法跟你解释,大概那是因为本色出演。
“你要先弄清楚他们究竟想要追求什么。”
张飞鹤循循善诱:“要表现得发自内心地坚信,认可, 乃至自己也要投入进去——越是如此, 浑沦派的那些人才越是会向你袒露实情。”
浑沦派的追求是什么呢?
看上去追求“所有人都能够踏入仙途”的世界,但似乎又不完全如此;似乎明面上期望着兽王的复活,但这好像也并不能带来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好处。
山门之外的流言四起,谣传甚嚣尘上, 一副要将人架在火上烤的架势。尹新舟想了想, 还是点头:“也罢, 走一步看一步, 见机行事好了。”
等到粗略的方案敲定下来之后, 尹新舟就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当中。这方小院目前还没有被疑神疑鬼的修士们侵扰, 虽然霞山内部对这件事也是议论纷纷,但至少还没有勇士敢于挑到明面上去——张飞鹤的态度占了一部分理由, 而尹新舟自己一贯以来的好名声占了另一部分。
三年耕耘并非毫无所获,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再度意识到了这一点。
临行之前要打点行囊,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好自保的道具,还有用于和门派通信的法宝。
只剩自己一个人站在房间之内的时候,尹新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张飞鹤这人,当真有点东西。
好话说尽,却也风过无痕。
若是自己真能找到关键的信息,那这一次的间谍之行就是挫败浑沦派计谋的好机会,她将会成为打入敌人内部的第一把尖刀,带来关键的一手情报。
而假若自己当真“存在嫌疑”,他的这一手操作也足够将霞山派摘得干干净净——卧底的身份只有张飞鹤和蒋钧行两人知晓,若是真坐实了自己同兽王的联系,到了该动手的那一刻,她相信对方应当也愿意作为霞山派的掌事人“清理门户”。
这个操作甚至一举三得,解决了如今“霞山派包庇疑似拥有兽王力量的邪修”这个将人架在火上烤的议题,烫手山芋丢了出去,对方大可以两手一摊表示“她自那之后从来没回过山门”,规避仙门百家当中剩余诸多门派的追责。
身在高位就注定了要有所为,尹新舟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心情愈发烦躁——从穿越之后算起,自己所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被命运推上了不得不选的路途,就好像不管怎样徘徊都将踏上既定的结局,这个感觉令人很不舒服。
她不信天命,当然也不愿意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收拾妥当临出院门,尹新舟发现庭院当中坐着另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并不意外。
连自己都能推理出来的情形,蒋钧行作为张飞鹤的师弟,大概比自己反应过来的速度还要迅速。
“生气啦?”
她拍拍对方的肩膀:“何必气性这么大,你瞧我都没有生气。”
蒋钧行没有回话。
师兄没有做错,若不是对周遭怀着多年如一日的警惕,他就不可能在霞山监院的这个位置上一坐如此多年。
可这不代表,自己就会赞同对方的判断。
他此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直以来,自己的个人选择和门派的要求都保持着高度一致,迄今为止最为破格的那个决断便是接下兽王剑骨所铸造而成的那把剑,可眼下的情形,却远不是仅靠自己一人之力便能平息的。
这是单凭剑修拔剑而无力解决的事情。
“……”
蒋钧行答非所问:“我会时刻等你的回信。”
“不是说有直接能够讲话的法器吗?”
尹新舟见他表情沉郁,甚至还能开两句玩笑:“之前都说过,在我的家乡,这种方法叫作打电话。”
“……那我等你的电话。”
他回过头,定定注视着对方:“届时千难万险,我也一定会赶过去。”
“哎。”
尹新舟应了一声,顺口吐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
“别这个表情啊,我信,我信还不成吗!”
尹新舟看着对方垮下来的嘴角,突然觉察出这种原生态修仙环境之下培养出来的人果然和现代有所不同——明明是所有人信赖敬仰的玉衡剑仙,此时此刻却露出了明显的动摇。
当真一点也开不得玩笑啊。
“那就说好了,等我的电话。”
她轻轻说道:“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你都要尽全力赶过来。”
蒋钧行重重点头,“我同你说定。”
随后,他的眼前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对方见自己没有反应,硬是拽过他的一条手臂,将自己不握剑的那只拇指同她的勾连在了一起,随后很敷衍地晃了晃:“这样就成了。”
“这是做什么?”
“一种术法仪式,象征着允诺说定。”
“……我从未见过这种术法。”
“那是因为你在房间待得还太少!”
尹新舟说道:“只行走在山间野外,哪能懂得了这个?”
她伸出小拇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又将手收了回去:“这在我们那儿才是说定的意思,效果比口头允诺要强一些,但没有直接签契书按拇指印画押那么强——等等,不是要你立刻签字画押的意思。”
尹新舟一只手捂住了脸:“哎,算了,你当我没说吧……临出门了,等我回来之后再同你解释这些。”
这种文化差异一时半刻根本解释不清楚,蒋钧行很认真地点头,仿佛对方要讲的是什么高深术法,半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他不错目地注视着对方的背影。
良久,握剑的手微微用力。
——仅仅玉衡的修为在这件事当中是不够的。
自己一直以来潜心习剑,却好像总缺少一个“必须如此”的理由,而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刚入霞山的孩童初窥门径一般,站在了玉衡境的天花板之前。
*
青州,临城。
之前紧张修建的商贸街和客栈如今都已经暂停了动工,整个新城区忙忙碌碌的工作节奏也逐渐缓了下来,此前被妖兽波及的部分正在慢慢维修,可大家的心气却不像以往那样高涨,甚至会有工匠一边在房梁上打铁钉一边走神,险些敲到了自己的大拇指才反应过来,随后又坐在房梁顶看向眼前亮了大模样的新城,良久都没有动作。
而往往这样一坐,半天的时间就被空耗过去了。
按照过去临城的规矩,这样磨洋工的行为是发不足当日工资的,可如今大家却也管不得这么多——不止修房子的工匠如此,工厂当中的工人也经常走神,最后考虑到钢水高温实在危险,为了安全生产,大家一同商量之后决定不得不控制产量。
每个人都知道如今人心漂浮不定的理由是什么。
新舟仙师自被当中带走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和留言倒是甚嚣尘上,说仙师是“兽王凡胎转世”的有之,说“如此危险的兵刃大量现世,天下将大乱矣”的亦有之,但凡找个偏僻一点的地方坐在茶馆里听一个下午,就能得到各种版本五花八门的假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