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这么些年,小官差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跟他说,他抬头想表达一份感激之情,就看见叶学海转身进入陵中,背影随之湮没在黑暗里。
等叶大人出来,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小官差心想。
叶学海空着手,在一片漆黑中看不真切,指着里面一堆黑漆漆的东西问:“这都是些什么?”
江户海在棺椁前站了好一会,听见也学海的声音才举着火把过来,说:“叶大人,您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叶学海心中纳闷。
利虎已经招呼进来的人把火把插在墙壁上。
昏黄的火光瞬间挤满陵墓中的每个角落。
骤然由暗转明,叶学海被晃得睁不开眼。
江户海用手中火把凑近那一堆东西,说:“大人请看。”
叶学海渐渐习惯光线才把眼睛睁开,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不自觉瞪大双眼,米粮发霉的霉菌味在他看清眼前事物的同时扑鼻而来。
他视线在陵中转了一圈。
不止面前这一堆,棺椁旁,角落处,到处都堆满了这些东西——这都是朝廷拨下来被冯立果私吞的赈灾粮!
冯立果宁愿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发烂,都不肯拿出来救济蓟州县需要这些靠东西续命的百姓。
叶学海一口气堵胸腔,咬牙愤恨道:“冯立果该死!”
江户海说:“不止冯立果,这里虽是山野,白日却也有不少百姓上山耕作,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掩人耳目地将这么多粮食从蓟州运来缙州 ,其中必然少不了罗义初的帮衬。”
末了补充一句:“他们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光凭这一点,就该把他们两个斩首示众以平民怒。”叶学海语气沉沉,他转头吩咐利虎,“着人清点,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粮食。”
叶学海发现了不对。
朝廷拨粮要经户部过手,叶学海身为户部侍郎,十分清楚从京都运往蓟州粮食的数量。
这里的粮食数量肉眼可见的不对。
却不是少了,而是多出至少一倍。
利虎立马照做,带着十几人各自分头清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一个清点的官差叫身边的人:“老林,帮忙挪一下。”
老林正在心里计数,被这么一叫思绪全乱,连数到哪个数都记不清了,颇为不爽地说:“又要重新记,你自己没手吗非要打断我。”
那官差挠头嘿嘿一笑:“我力气小,这东西把下面的挡住了,不挪开数不清。”
老林白他一眼,身体却十分诚实,弯腰与他一起搬动。
“咔擦——”
机关声响,两人同时脊背发凉,愣在原地。
同时,墓门处落下一块巨石,封住了唯一的出路。
变故突然,陵墓中人登时乱成一锅粥。
“怎么回事?!哪个不长眼的碰到机关了?”
“出口被封墓石堵上了,我们出不去了!”
“我们不会被困死在这吧?我爹娘还等着我给他们养老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利虎被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烦得不行,吼道:“不想死就都给我安静。”
鸦雀无声。
叶学海率先镇定下来,吩咐说:“先把火把都灭了。”
*
与此同时。
叶从意等人被拦在县衙门口。
“启禀王妃,大人吩咐了让王爷在这里好好养伤,叫属下看着你们不许再出去掺和。”
她与谢元丞骑在马上,辔头却被拦她们的那人死死攥住,不肯松开分毫。
“还望王妃见谅,属下也只是听命行事。”他拿准了叶从意好说话,句句都是“王妃”开头。
叶从意又岂会不知这是叶学海下的死命令,自然也就不好与这人为难。
颜酉骑在另一匹马上,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看,我就说你爹不让吧。”她回想了一下,“他下命令的时候可凶了,跟个雷公似的。”
那人还攥着辔头:“这位姑娘慎言,莫要在背后妄议朝廷命官。”
颜酉闭嘴。
他们已经在县衙门口僵持了半个时辰。饶是谢元丞脾气再好,这会儿也有些烦躁,他沉着脸色,冷声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裴行手底下的人吧。”
那人动作一顿。
“我竟不知你何时转了阵营,光听叶侍郎的,不听你真正的主子的吩咐了?”
那人嗫嚅着说:“可叶侍郎是您岳父啊,您自己都怕他,我们哪儿敢不听……”
谢元丞一噎。
叶从意望天憋笑。
谢元丞冷冷看他。
自从离开京都到蓟州,他们这些做下属的瞧了谢元丞太多不一样的一面,他对叶学海话里话外都是尊敬,对叶从意无微不至的照顾,连对蓟州的百姓都是一直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一时间竟让他忘记了这人是让朝中谈之色变的辅城王。
谢元丞很久没表现出这样气势,只一个眼神的威压,就盯得那人悻悻松了手。
谢元丞看都没看被吓愣在原地的人一眼,马绳一拽,打马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十四章
“好凶。”叶从意在颠簸中评价。
谢元丞不置可否。
宫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是单纯的良善之辈, 只不过他凶狠的一面从来都没有对着叶从意。
颜酉从后面骑着马追上来:“我就愣了个神,你们就跑没影了,倒是等等我呀。”
“吁——”谢元丞控缰停马, 青骢马前蹄抬至半空, 惯力的作用让叶从意往谢元丞怀里闪了一下。
“你确定他们是追着罗义初往这边走的吗?”谢元丞侧头问颜酉。
颜酉刚好赶上来,也放缓了速度,说:“没错,就是往这边走的。我不知道匡兰月爹的陵墓在什么地方, 所以我们只能先去找匡兰月。你岳父身边的那个壮汉说, 他在给罗义初准备的马车轱辘上做了手脚, 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去追,应该很快就能追上的。”
“好。”谢元丞调转马头。
颜酉跟上, 问:“你们谁带了火折子?”
月色正浓, 三人两马驰骋在夜间山路。
叶从意在心里梳理着白天发生的事,听见颜酉的话抽空回了一句:“带火折子干嘛?”
颜酉似乎是有些吃惊:“大晚上的你说带火折子干嘛!没个照明的东西到时候怎么下马辨别马车车轮, 难不成摸黑啊。”
叶从意偏过头去与她说,脸颊蹭在谢元丞胸膛处:“轮不到我们辨别。”
颜酉:“啊?”
叶从意解释:“你既说我父亲领派了几队人马追着匡姑娘过去了,山间泥泞,路过的人马一多,再多痕迹也被盖过去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颜酉思索,“那我们就这么盲无目的地在山中瞎跑吗?”
叶从意说:“不啊, 看那条道过的人多就行了。”
各地来往的商队镖行大多都走山路,但纵使他们人再多,也绝不会出现几十匹马短时间内通过同一条山道的情况。
所以叶从意她们不用费心,只需顺着马蹄印往前走, 就必然是叶学海派出去人马追踪的方向。
颜酉点着头,听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也得下马才能看清那条道上留下的马蹄印更多吧?”
叶从意已经把头侧了回去, 她在呼啸的风声中回应:“不用。”
颜酉还是疑惑:“为……”
她话没问出口,就见叶从意抬起右臂,伸出拇指反指着身后的谢元丞:“他眼睛好,借月色视物完全够了。”
颜酉腾出一只手,在嘴边划拉一下,不说话了。
按照叶从意的说法赶路,加上谢元丞在夜间仍然极佳的实力一路上确实顺利很多。但大抵是因为她们实在耽搁太久才出门,光赶路都花了将近两个时辰。
纵然有马鞍在下面垫着,颜酉依旧觉得屁股都被颠疼了,正要抱怨,就见谢元丞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
谢元丞跟叶从意低声交流了几句,但颜酉离得有些距离,没听到。
她想问,紧接着又看见谢元丞翻身下马。
谢元丞没扶叶从意。
颜酉见叶从意还在马上坐着,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便也懒得动,干脆就策马往叶从意的方向追了几步与她并排着,问:“怎么了?”
叶从意视线追随着谢元丞的背影,说:“前面不远处有辆损毁的马车,谢元丞去察看情况了。”
“马车?”颜酉视线也追过去,只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团散架的东西,“是匡兰月她们吗?”
“不清楚。”叶从意说,“这里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
如果是派出去的人马追上了罗义初 双方发生打斗才导致马车原地散架,那么这里现在应该是一片狼藉,而不仅仅是现在这样路上躺一辆稀烂的马车。
看着不像,但叶从意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