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辅将求饶信塞到陆卫青怀中,看着眼前他一手栽培长大的孩子—
———沉稳老辣、办事得力,早不是当初稚嫩青涩的小男孩,一股子矜骄傲气,却是最难以驯服的鹰。
陈国辅眼底精光毕现,半是提点半是旁敲侧击。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既能扶薛家起来,也能断他们前程。”
这话更像是说给陆卫青听的。
陆卫青眸色微暗,白皙的面庞并没有多少表情,沉声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陈国辅颔首,交待完薛家案件的后续,再看向陆卫青的时候,语调柔了几许。
“成大事者,需得隐忍。你韬光养晦这些年,一步步走来实属不易。如今形势明朗,某些事情你不必过于挣扎,提前考虑未尝不可。”
言罢,陈国辅示意陆卫青往窗外的楼下看。
酒楼门口,一个俏丽多姿的女子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迈着婀娜的步伐走向一楼大厅。
她是陈国辅的嫡女——陈木莲,今个的及笄宴便是为她办的。
许是裙裳过于华丽,裙摆太长,她上台阶的时候不慎踩到裙尾,踉踉跄跄的,险些摔着,幸得身旁的侍女扶住才没处洋相,她却反手一巴掌打在对方的脸上。
——“不会提裙裳么?滚下去!”
陆卫青如山的眉烦躁地蹙起,移开视线。
他明白陈国辅说得是他和陈木莲的事,可他不想听。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恰好能看斜对面的陈氏成衣馆。
陈氏成衣馆门口,苏霓儿和店家打过招呼,转身去了隔壁的茶馆。
他掩下眸底难辨的情愫,调转话头,对陈国辅说。
“先生,宾客们来了,学生先下去招待。”
陈国辅应下,同陆卫青一起去往一楼宴会厅。
下楼的途中,陆卫青暗中给清袂使了个眼色,清袂立即领命离开。
一楼,熙熙攘攘的宾客聚在一起,说起最近朝中最热门的人物——大理寺少卿陆大人。
这位少卿名不经传,从前在朝中鲜有人问及,是国辅大人数月前拿了诏书任命的。
一时间,有关陆大人身份的猜测,甚嚣尘上。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龙体欠安,膝下唯一的儿子——当年的太子因某犯罪被废多年,如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储君之位一直空着。
当年的东宫事变闹得极大。
东宫上下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
那日,血流成河、哀嚎遍野,唯有十岁的皇太孙逃出生天。
有传言当年的东宫势败是被奸人陷害,圣上虽已醒悟,但为时已晚,只是年前令工匠修复荒芜的东宫,漏了心思。
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理寺少卿横空出世。
巧了,少卿刚好姓陆。
陆是国姓,此人多少和龙椅上那位沾亲带故;
而他的名字“陆青”,只刚好比消失的皇太孙的名字“陆卫青”少了一个字。
这难免不让人瞎想。
——“听说陆大人深得陈国辅的信任,是国辅大人最得意的门生。”
“我记得当年皇太孙也是拜师在陈国辅门下......可有此事?”
“嘘,此话说不得。”
毕竟东宫谋反罪并未平反,“皇太孙”一词尚是禁忌。
就算大理寺少卿真是天家的人,想要认祖归宗,也自有一番规矩,岂是外人可以说道的?
谈笑间,陈国辅领着陆卫青出来,向众人依次介绍这位朝中新贵。
经过前几个月的相处,众人早对陆大人雷厉风行的手段有所耳闻,席间多是赞赏吹捧。
至于今日的主角——陈木莲小姐,恭维的人就更多了。
——“陈家小姐闭月羞花、貌比西施,今日一见果然国色天香。”
“陈国辅好福气,有如此得意门生,又有如此知书达理的女儿,某羡慕得很!”
觥筹交错间,众人的目光在陆卫青和陈木莲小姐间流转,多少看出了些旁的意思。
上京的习俗,女儿家的及笄宴多会邀请有意向联姻的男子上门,明面上是为了庆和生辰,实则多有相看之意。
能得陈国辅如此青睐的后生,必定是人中龙凤。
而陈木莲自打陆卫青出场后,一双弯着的明眸近乎黏在对方身上,时时刻刻跟在陆卫青后头,一声声“陆哥哥”甜甜地唤。
众人相视一笑,喝酒吃饭不多言语。
*
茶馆里,苏霓儿和殷娘坐在二楼的雅间听戏曲。
今个是苏霓儿生辰,殷娘特意点了庆和生辰的曲子热闹热闹。
曲子唱得是最寻常的庆生词,调子激昂,听来十分快活。
殷娘又招来小厮上了好多苏霓儿最爱的菜式:“你哥中午不陪你,娘陪你!”
殷娘言辞间似对陆卫青不满,苏霓儿愣道,“娘,哥哥中午有正事,女儿不怨他。”
“啥正事?还不是......”殷娘顿住,瞪了苏霓儿一眼,“就你这直肠子,若是活在后宫,早被人害死了。”
这可是说到了苏霓儿的痛处。
前世,她就是斗不过那些狐媚子,在大火里被活活烧死的......
苏霓儿微红了眼眶,搂着殷娘的胳膊晃,“那不是有您罩着么?您总会为我把关的。”
如若不是放心不下,殷娘怎会舍弃安宁的日子、跟着两孩子来到上京?
还不是为了他们。
殷娘笑着来推苏霓儿,“就你会哄人。正经些,多大的人了?”
苏霓儿吸了吸鼻头,偏生往殷娘身上靠。
“我不,我就是娘的女儿,多大都是。”
殷娘笑着,不再说苏霓儿,见苏霓儿一直不动筷子,连茶水都没喝一口。
“怎地不吃?没有胃口?”
苏霓儿笑,“娘,女儿早上吃了好大一碗长寿面,饱着呢。”
事实上,苏霓儿早饿了,毕竟陆卫青送过来的长寿面,她就只吃了几片青菜叶子、喝了两口汤。
然,前世的今日,她就是吃了官家赏赐的酒水和吃食才着了道,她不敢大意,猜不中什么时候劫难发生,索性什么都不吃,硬生生饿着。
可这些,她无法说给殷娘听。
母女嬉笑间,清袂从外头进来,行过礼后,对苏霓儿说。
“劳烦小姐过去一趟。”
说是陆卫青在对面的泓记家私吃席,敬酒时不慎打翻酒盏弄脏了衣裳,想请苏霓儿送件外袍过去。
苏霓儿第一反应是拒绝。
她最不喜应酬,尤其是这种官场上男人居多的应酬,把随行的女子当炫耀的物件似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极少有尊重人的。
况且,她心里头藏着事,忐忑着呢,哪有心思伺候陆卫青?
苏霓儿:“......行!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我若是怠慢了哥哥,驳了他的面子,该罪过。”
“莫要妄自菲薄!”殷娘的脸瞬间就沉了,“你是我亲手挑的儿媳妇,见不得人么?”
更何况,能给他送衣裳已是给足了脸面。
他若是敢在外头让缨儿难堪,回头殷娘准削他!
苏霓儿忙说不是,说她其实很想去,很想见见哥哥的朋友,奈何没有哥哥的衣裳。
“清袂,你跑得快,不如你回府一趟,取了衣裳给哥哥送去......”
“你这孩子!”殷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往日里和街坊邻居打架的时候,痛快得很,今日就怯场了?”
既然陆卫青点名让她去送,自有他的道理。
殷娘拿出一件月牙色锦袍,恰是上回苏霓儿没还给陆卫青的,“娘带了,你且快些送去。”
苏霓儿怔住,呆呆地接过殷娘递过来的男士衣袍,后知后觉,她可能被算计了。
从早上长寿面开始,或许就被算计了。
苏霓儿:“娘,您别说您出门会随身携带哥哥的衣裳,女儿不信。”
殷娘拉过苏霓儿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
“娘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娘只晓得,若是有旁的女子敢和我抢相公,我、死、也、不、饶、她!”
殷娘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温柔,却是从里子透着一股子狠劲。
对于混过东宫、斗过婆母的人,小狐狸精的那些妖娆手段是全然不放在眼底的。
也正是因为她镇得住,帮太子不知挡过多少烂桃花。
苏霓儿:“......娘,您什么意思?”
殷娘将衣袍塞到苏霓儿怀里:“别问,送就对了。你只需记得,你是筠儿未过门的正妻,谁也奈何你不得。”
苏霓儿恍然间意识到,或许陆卫青不是在吃席喝酒、而是在被灌迷魂汤;他也不是脏了衣裳,而是需要一个帮他解围的人。
前世,两人入宫后,她被多少千金小姐挑衅过、折腾过,让她伤透了心。
最让她无法原谅的,是其中一个贵女,害她和陆卫青多年情断、撕破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