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星娆不动声色收起信件,转过头。
“兰将军没有同你说吗?围堵已见成效,受灾百姓也已经先后转移到安全地带,谯州那边也都一切顺利,此次天灾虽然来的突然,但好在伤亡有限,是不幸中的大幸。”
裴镇扫过她紧握成拳的手,掌心揉着的,是一团信纸。
正当这时,一士兵跑来:“侯爷,东方郎君受伤了!”
李星娆连忙看向河道方向,果见四个士兵抬着裤腿染血的东方靖过来,迈步迎上去查看情况。
裴镇只觉面前扫过一阵风,闭着眼叹了口气,转身跟上去。
“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东方靖身上混合着汗水、雨水和泥水,如今又多了一样血水,已不是狼狈二字可以形容,见公主走来,东方靖挣扎着要坐起:“无碍。”
李星娆来时备了常用的外伤药材,兰霁也会一些简单的医术和药理,当即让人将东方靖抬进帐中处理伤口。
“是挖掘河道时没有留意,踩进一个深坑,小腿刮蹭的皮外伤,并未伤及根骨,不过伤口清洗上药之后,不宜再沾染污水,东方郎君还是安心歇下吧。”
东方靖毫不犹豫的摇头,“雨势刚缓,应当抓紧时间开凿,你们不必管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李星娆:“你本就带伤,干不了多少,若再伤上加伤,就是你不愿意也得再分人照顾你,到时候反而拖了后腿。”
东方靖:“可是……”
“侯爷。”又有士兵来报:“信国公和世子到了。”
东方靖精神一振:“是祖父与父亲。”
裴镇看了眼李星娆,只见她眉头轻蹙若有所思,低声应了句:“我去看看。”
李星娆转头目送裴镇出去,自己并没有跟出去。
不一会儿,裴镇领着信国公和东方明进来,东方靖又挣扎着要起来。
“老实坐好。”李星娆冷声一斥,东方靖便僵硬着坐了回去,信国公和东方明正好瞧见这一幕,东方明忙对儿子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与父亲一道参拜公主。
李星娆免了他们的礼:“这种时候就不必讲究虚礼了,信国公和世子怎会来此?”
东方怀年事已高,东方明也是因身体抱恙才从前线退下,洛阳发水,收到消息的世家贵族早已出城避难,唯有东方、百里两氏一马当先扑在前线,而两家之中,又以东方氏倾巢出动,无分男女,皆奔忙不休。
彼时,父子二人的脸上难言疲态,东方明回禀说,是因为知道上游围堵已有成效,所以此刻更应该加快疏通开道,卸了水势,如此才能彻底稳住上游情况。
所以,在和从龙泉带兵来支援的二弟东方迎沟通过后,由东方明带人先来支援开到疏通,而东方迎则会在来的路上召集筹备修坝围堵的材料和工匠直接前往上游,双管齐下,洛水灌城趋势必然可阻,如此便可避免更多百姓受灾。
这次不等旁人开口,东方靖已担忧道:“祖父年事已高,若担心前线情况,命孙儿等送信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东方怀淡淡一笑,摆了摆手。
李星娆这才和声道:“东方郎君说的不无道理,国公爷年事已高,不当如此操劳,世子也不拦着吗?”
东方明无奈苦笑:“殿下有所不知,其实我们来此之前,父亲已去过上游治水处见过百里刺史,亲自查看过围堵的情况,之后又去了洛阳城外的安置地查看灾民,就连安排前往谯州的路线,也是父亲仔细安排的。”
“我等晚辈,自不愿父亲如此操劳,但父亲执意如此,我们也阻拦不得。”
李星娆看了眼年迈的东方怀,“信国公心怀苍生大义,令人钦佩。”
东方怀和东方明却无意再浪费时间在谈话上。
东方明:“殿下,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尽快开始疏通开道,避免水势反复。其余的事还是等洛水彻底治住后再说吧。”
李星娆看了眼旁边不安分的东方靖:“东方郎君有伤在身,若国公爷与世子相信本宫,不如就由本宫代为照看。”
东方靖一听,立马要起身:“我没事,都只是皮外伤。”才站一半,肩上猛沉,直接被伍溪按了回去。
李星娆:“正因是皮外伤,好好将养就能早早痊愈,届时你要干什么本宫自不拦你,眼下有信国公府带来的兵马,不差郎君你一人的气力,安心养着吧。”
公主发话,东方怀和东方明自无二话,东方明对儿子道:“大郎,你且歇一歇。殿下说的不无道理。”
于是,东方靖被迫在帐中休息,东方怀和东方明则外出查看开凿进度。
因东方家父子带来的人马,开凿速度较之此前快了好几倍,裴镇终于歇息了片刻,就着河里的水洗了个脸和手,一转身便见公主站在账外,看着相扶走在河道边视察的东方父子,若有所思。
他甩甩手,走了过去:“眼下情势已好转,殿下既劝信国公顾及身体,自己又何必持续操劳?”
李星娆:“若不见灾境便可心安静养,我就不会从寺里出来了。”
裴镇:“今夜这里歇不了,带着东方怀他们先回去吧。”
李星娆笑了一下,调侃道:“你也不像是会关心旁人吃喝拉撒这种小事的人啊。”
裴镇懒得与她犟嘴,转身就走:“随你。”
……
即便裴镇一刻不停的抢进度赶工,天色还是暗了下来,夜间施工危险性更大,等到新一批粮食物资送来后,裴镇叫停了众人,所有兵马迁移到安全地带扎营休整。
“外面又下雨了?”李星娆坐在帐中,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问了一声。
裴镇撩帐走进来,“放心,下不过三刻。”只是冒雨生火不易,这才转移火源。
帐门撩起,帐内燃着火堆,李星娆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递来一块胡饼,是专程放在火上又过了一遍火的,外皮烤的角香酥脆,卖相极佳。
她接过胡饼,却并没有急着开动。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身边骤然响起的声音令她短暂回神,转眼看去。
裴镇正在大口嚼着干巴的胡饼,他吃的那块并没有过火加热:“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挺影响人胃口的。”
李星娆伸手在他被胡饼塞得鼓起来的脸颊上按了按:“啊,没胃口啊。”
裴镇竟没躲,任由她按,理直气壮:“所以我都没看你,看不出来吗?”
李星娆终于被逗笑了,就这手里热乎的胡饼咬了一口,意外的香脆好吃。
人在特殊的氛围里,说的话往往随心而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知为何,一看到胡饼,我怕就总能想到你。”
裴镇咀嚼的动作一僵,片刻才慢慢恢复如常,不知是不是因为嘴里塞着食物,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为何?”
李星娆并没有思考太久:“还记得第一次在辅兴坊见到你,你便请我吃了两个胡饼吗?”
“记得。”
“就是从那次开始的。以前,似乎有个人带我吃过辅兴坊的胡饼,一个荤饼一个素饼,可是,我忘了那人是谁,只记得胡饼,恰好那日,就碰上了你,也不知为何,从那日起,吃胡饼事便想到这件事,想到此事,就想到你。”
裴镇静默片刻,点点头,似乎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反过来安慰:“会忘记的事情,必然是不重要的事,而重要的事,即便忘记了,也一定会在关键的时刻想起来。”
李星娆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裴镇:“可殿下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在困惑谁请你吃了胡饼。”
李星娆:“大约是因为突发的水灾吧,天灾人祸跟前,谁能像往日一般轻松自在呢?”
裴镇又咬了一大口胡饼,咀嚼片刻后,才道:“殿下不必担心,会过去的。至少此事,不会再变得更严重。”
李星娆没有反驳。
帐中并无外人,李星娆听着细细的雨声,忽然说起了些有的没的:“今日兰将军替我梳洗时,说起以前行军时的事,我方才知道,你们已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裴镇看了她一眼,静候下文。
李星娆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第一次听说你时,只知是个年少入伍骁勇善战的将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砍过的脑袋能堆成一座小山。可今日真正看到你带着将士奔赴前线,一身泥水的开道凿渠,忽然就觉得,你与传闻相比,更多了些人味儿。”
人味?
裴镇被她这个形容惹得低笑一声,开口回敬:“彼此彼此。早年听闻,长宁公主仗着有皇后太子撑腰,行事蛮横霸道,惹人讨厌。可今日之事,想必不少人都会觉得,殿下与传闻中比起来,多了些人情味。”
李星娆盯着面前的火堆,忽道:“那你知道,从前的长宁公主为何如此吗?”
裴镇眼神一动,整个人都静下来,专注的看向身边的女人。
这件事,他确然不知。
许是面前的火堆烤的人脑子发胀,亟需将堵在里面的东西往外倾倒,也许是连绵的细雨像邀约的掌声,让人不吐不快。
李星娆怅然一笑:“的确,因为有皇后和太子撑腰,才有了蛮横霸道的长宁公主。可你们并不知,若非太子,世上本没有长宁公主李星娆。”
裴镇直起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她。
这是一段李星娆没有和任何人提起的过往。
多年前,皇后诞下太子,后宫争斗愈演愈烈,太子被波及,身中奇毒。
皇后得知此事,唯恐危及太子地位,只能将此事压了下来,多方求医,没想到正因如此,才落入敌人圈套。
当时有一巫医告知皇后,要解太子奇毒,非换血之法不可得,而这血,必须来自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身上。
那时候的皇后本想多将养两年再考虑子嗣,但为救太子,她不得不作出决定,立刻再孕育一个子嗣。
未保万无一失,皇后从备孕起便准备了一个手札,凡是巫医送来的符水药方,她都仔细的记了一笔,需要做何种仪式也都事无巨细的写在手札上。
三个月后,皇后再次有孕,皇帝龙颜大悦,但只有皇后知道,这个孩子注定是用来牺牲的,她必须保住太子。
直到五个月时,皇后每每想到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要送死,便泫然悲戚,终日不得展颜,甚至一度有滑胎迹象,这才叫皇帝察觉端倪。
很快,那本手札和各种符箓都被搜查出来。
东窗事发,对方本要污蔑皇后为求子嗣在后宫摆弄巫蛊之术,好在百里氏和东方氏的相助,让此事真相大白,还找到了太子所种之毒的解药。
皇后终于知道,整件事都是后宫敌人想要将皇后和太子斩草除根的阴谋。幸而此事揭发的早,否则,还没出生的孩子,太子,甚至是她,都会在这个阴谋里被折磨丧命。
皇帝对皇后既生气又心疼,最后还是为了让皇后安心养胎,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所有设施之人全部处置。
本以为此事会就此平息下去,可谁也不知道,皇后当日的手札和所用过的符箓都被人秘密保存了下来。
之后,皇后诞下公主,秉着弥补的心态,皇帝在公主出生时便赐下封号和丰厚的汤沐邑,皇后对这个女儿更是宠溺无边,甚至对太子坦白了当年的事情,一方面是为让他增长戒心,一方面是希望他也能对自己的妹妹真心相待。
这之后的事情便很明了,原本的李星娆,顶多是个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可就在她懂事那年,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得知了自己会出生的真相。
她的出现,仅仅只是母后为了救皇兄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东窗事发,她早就死在刚出生的那年。
于是,所有的偏爱和宠溺,都在年幼的她心里扭曲成了自己应得的补偿,皇后和太子对她越好,她越觉得是心虚愧疚。
这样的心态一直维持到她长大,长宁公主李星娆,依然变成了旁人眼中无法无天霸道蛮横的讨厌公主。
裴镇听完整个经过,看着李星娆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如今能如此坦然的说出此事,可见心中已然清楚,当年的情况,是有人刻意的设计和误导,可知是何人为之?”
李星娆摇摇头:“宫中人情复杂,背后牵扯的权力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全无话本里的快意恩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想清楚整件事情时,如实禀明母后,避免再造成不好的结果,剩下的事情,母后总会有抉择,届时需要我做什么,再配合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