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下官敬您是公主,但是——您方才那番话是何意?我大梁选官任官何时这么儿戏了?还是公主您——”
“想要以势压人,逼迫下官屈从,公然扰乱朝廷选官秩序?”
……
卢祁实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随即便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干得漂亮。
说地那么坦荡无私,还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可说来说去,她还是藐视朝廷规章秩序,仗着身份胡搅蛮缠啊!
参到陛下面前,虽然陛下定然仍旧会包庇她,但——本就有的裂痕,自然也会越来越大。
只要乐安公主还想要跟陛下姑慈侄孝,就不得不顾忌着点儿。
这样说来,卢祁实甚至觉得目前这局面还不错,甚至可惜乐安公主怎么不再跋扈、再嚣张点。
啧啧。
他感叹着。
然后便又听到乐安公主的声音。
“那些事情……就不劳烦卢大人担心了,本宫自会跟陛下言明,所有后果,本宫一并承担。”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声音不高不低,仿佛古井里的水一般波澜不兴,无喜无怒。
卢祁实抬起头。
“如此一来,卢大人满意了吗?可以让今科进士中唯一未能参选的进士——还是状元,再此参选了吗?”
“就在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题,时务对策,诗赋对答,楷笔工书,执笔判牍——所有心有疑问的大人,均可以出题考校。”
卢祁实听到四下里有惊诧的哗然声。
然后,他又听到那个年轻人轻轻一笑。
“前些天,学生听到一些流言。”
“在场诸位大人,想必也都听过那个流言了吧,想必,心中也都有诸多疑问吧。”
卢祁实望向睢鹭,便见那个少年,双手负后,光风霁月地站在那里,目光清朗含笑,浑然不顾人们听到他这般直言后的哗然。
“今日,睢鹭便是为解诸位大人心中的疑问而来。学生虽薄才,但进士出身,状元头衔,皆是学生日夜秉烛勤思苦读而得,是以问心无愧,堂堂正正,敢接受任何人的任何考校。”
睢鹭扬起头,看向那些对他目露惊疑的大小官吏们:“不知各位大人,敢不敢考校学生?”
待那些官吏再度哗然后,看向他身前的,林东奇、卢祁实,和——卢玄慎。
“又不知三位大人,敢不敢让其他大人考校学生?”
第87章 赢了这一局
敢不敢?
乐安公主敢冒着与天子离心的风险大闹吏部。
新科状元敢让任何心存质疑之人当面考验。
那么吏部, 又有什么不敢?为何不敢?
“真的能当堂考校他?如此来说我倒想试试他的成色!”
“敢说出这种话,难道……之前真的冤枉了他?”
“急什么,你们没看那两位卢大人还没点头吗?他们不点头, 你们考个屁!”
“卢大人为何不同意?硬跟乐安公主杠上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感觉……驸马方才那话像是意有所指的样子?”
……
又是如飞蠓, 如蚊蚋般的纷纷议论声,只不过,这一次议论的对象一半都换了人, 无数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拿怀疑的目光看着卢祁实, 当然,也有人大胆地看向了卢玄慎。
卢祁实急地脑门冒出了汗。
而这时,那些跟随乐安一起进来的官员们,再度唯恐天下不乱地纷纷开口:
“对啊,卢大人,公主和状元郎都这么说了, 您还推脱什么?”
“圣人言, 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 公主和驸马如此坦荡,卢大人又何必枉做小人?”
“去去去, 怎么能说卢大人是小人呢?人家卢大人光明磊落, 光风霁月, 您说是不是啊卢大人?”
“卢尚书, 在下也曾听到一些关于状元郎的不好传言,传言不论真假,终是不美,既然状元郎主动提出让众位大人考校, 不如就趁此机会一辩真假?”
……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几乎是几米之内便辨不清人,然而,吏部大堂却前所未有的热闹,拱火的、起哄的、有意的、无意的……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气氛热烈,仿佛能将外面漫天的风雪都融化。
于是就在这热闹的声浪达到最大,卢祁实急得就快绷不住脸上表情时。
——“既然你想试,那便试试吧。”
卢祁实身后,卢玄慎终于开口,说了自他出现后的第一句话。
话里的意思,似乎应该是对睢鹭说的,然而他的目光,却看向了睢鹭旁边的乐安。
见他的目光看过来,乐安扬起下巴,毫不掩饰地朝他灿烂一笑:
试试就试试,谁怕谁?
*
“但是这样做,也有一个弊端。”
来时的马车上,将此行的打算全盘托出后,乐安对睢鹭道。
“嗯?”睢鹭疑问。
“这样做,对你的考验是极大的。”乐安道。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全知全能的,尤其睢鹭这样一个少年,虽然考上了状元,但乐安知道,这固然有睢鹭天资聪颖又用功的缘故,但同样有他背后站着的是她的缘故。
尤其睢鹭这般年纪,其实并未真正经历过什么大场面,考场上不紧张,好好答卷发挥出水平就已经十分不易了,而若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无数经验年纪均比他丰富之人的质疑、刁难、盘问……寻常少年能忍住紧张不崩溃都已是不易,更遑论发挥水平、完美应对。
真金固然不怕火炼,可被火炼过的真金,在显示出其成色前,必须先被烈火烧融。
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经受住这样强的压力考验。
可同样的,若经受住考验,其成色便再也无人可怀疑。
所以,这是一柄双刃剑。
所以——
“你敢吗?”那时,乐安笑着问他。
而此时的场面,便是睢鹭的回答。
也是乐安可以对着卢玄慎笑地如此灿烂的底气。
*
乐安公主和驸马兼新科状元郎大闹吏部去了!
即便是大雪飘飞的隆冬,这样的消息也飞快地在高门朱墙之间游走,很快便传到无数人的耳朵,而等到最新进展传出时,已经有不少爱凑热闹的闲人,顶着纷飞的大雪赶到了吏部衙门外。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吏部衙门外,赫然已经有人搭起了帐篷,甚至升起了火炉,三五闲人聚在一起,不时派人向里面探听消息,探听消息的人一出来,便被闲人们围作一团,听其讲述里头的情形。
“还在考呢!”
探听消息的人缩缩脖子,虽然猛一出官衙,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吹地一个哆嗦,却不妨碍其面上的兴奋。
他脸颊通红,手舞足蹈:“就在大堂里,人来人往,谁都能听到看到的地儿,几位不知哪个司大人们——听说是地方官?总之是几个不熟的大人在一旁守着,堂内举凡有疑问的,均可排队向驸马提问。”
“还真有人问?不怕被乐安公主时候记恨?”闲人们又问。
“切!要不怎么说真金不怕火炼!你说这话,言下之意不就是说驸马爷是个样子货,怕被人质问吗?可你也不想想,人家既然敢这样,为什么不能是真的有本事有才学呢?”那进去探听的人白眼一翻,将问话那人呛声一翻。
“哟,”被呛声的人也不恼,只是好奇,“听你这么说,这个驸马爷,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不成?”
“当然!不信你自个儿进去看看,等着吧,我敢放言——今日之后,再没有人能质疑睢鹭!”
……
闲人的围观议论且不说,单说此时的吏部大堂内,的确已经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吏部官衙的小吏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个新科进士,参选官,不是对着吏部铨选的官员们毕恭毕敬,而是将吏部大堂当做了考场,将在场所有人当做了考官,如此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简直让人如在梦中的画面,竟然真就发生了,而且配合着玩的人还很多很多。
因为之前的流言,对新科状元心存不满和怀疑的人可不少,此时睢鹭既然主动跳出来让他们找茬,他们如何会不愿意?
于是自然是想方设法地出题刁难。
从写诗作赋到刑狱断案,从圣人文章到偏门杂学……考查的范围早已超出了普通铨选的范畴,更超过了进士考试的范畴,有些已经明摆着是存心刁难了。
——然而睢鹭始终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他面容镇定,对答如流,绝大多数问题都能给出独到的见解,而有些实在太偏门的,他也大多知晓一二,而若不知道——他便直言不知。
但却并不会影响他在围观者心中的形象,因为只要不是被偏见蒙蔽双眼的,都知道人无完人,更何况那些提出来就是为了刁难人的问题。
所以,除了最开始时有几个人带着浓浓火药味主动挑衅睢鹭,越到后来,这场“考校”便越变味儿。
“驸马博才多学,在下不及多也,之前听信坊间流言,误会了驸马,实在惭愧,惭愧!”
“若不是睢兄今日主动来证明自己,不知多少人都要被流言所误,散播流言之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
人们痛恨无才者欺世盗名,但更痛恨自己被当做傻子玩,当事实摆在眼前,彻底将所谓坊间传言全部碾碎时,再固执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流言当了一回傻子。
于是舆论顷刻逆转。
“这里面,不知道多少个都是乐安公主找来的托儿!”
卢祁实已经退到了官衙深处,能隐约听到前面大堂里嘈杂的声响,却听不见具体在议论些什么,但不时便有小吏向他禀报前头的情形,因此他自然也知道了舆论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