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似真诚非真诚,似强势非强势,似脆弱非脆弱的女人,每一句都真话背后藏着谎言,看似谎言却又是真话,一个可以让人恨到牙痒的人,却收获着越来越多的人心。
庞暤想看到她跌下来的那天,其实清婕也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爬到了至高点,然后狠狠摔下来,还会笑的这般云淡风轻么?
第125章
夏园并不是一开始就以皇家避暑园林为目的修的, 这处原是多年前一位清惠郡主的府邸,这位颇得圣宠的郡主身子不好,早早的便香消玉殒了, 又没有子嗣,府邸为户部回收。后来一直空置,直到启德皇帝说要建个避暑的去处, 这块地位置极佳, 风水也好,便在郡主府旧址的基础上, 大肆修建一番。经过几代帝王的补充, 现在夏园的规模已经相当之大了。
因本就是郡主故居,现在又赏给清惠郡主, 何况郦清妍救主有功, 实乃实至名归。慕容曒以这个理由力压群臣,硬是让郦清妍顺顺利利搬进了夏园。
而这漪澜小筑, 是夏园里最精巧的建筑, 一半架在湖面上,一半依山而建, 每一寸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几乎由金子铺成, 又收容宝物无数, 是慕容曒最心仪的所在,每回来夏园几乎都住在此处。所以在选郦清妍住所时,直接勾了这里。
清婕刚进郡主府时, 为郦清妍屋子里那些陈设惊得眼睛大睁,无法相信这个逆来顺受,看着颇为憨傻的七姐,在离开国公府后能够活的如此风生水起。虽然有郡主府的刺激在前,想到了新居可能会出现的情景,此刻由众丫头领着进入漪澜小筑,还是忍不住咋舌,这个程度,已经不是惊人,而是吓人了。
反观郦清妍,则是见怪不怪的表情,也许是这些东西已经见过太多,习以为常,或者因为这里的其实她一件也瞧不上,但绝不是故作镇定,努力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土包子模样。
清婕的脸蓦地烧了起来,有些发烫,她突然发现,和郦清妍一比,她的见识面实在太窄太狭小,之前怀揣的那些优越感在此刻消失殆尽。以前在定国公府时她只是个庶出的八小姐,即使有个次夫人的娘,也什么都算不上。现在跟在郦清妍身边,做为清惠长郡主无比宠爱的妹妹,下人的重视与尊敬自不必说,连俞王番王等人见了自己,也要客气称呼一声“八小姐”,这一切都是这位不可貌相的姐姐给的。清婕觉得以原来的自己应该自卑,然后衍生出嫉妒,郦清妍每上升一步,她就越自卑,嫉妒到发狂,然后生出残忍的邪念来。
可是她居然没有,对郦清妍的了解越深,就越敬佩,但不排除如果她一直待在内宅里会变成那种丑陋的人,这个姐姐在她生出嫉妒之心之前就把人接走了。
“在想什么?”郦清妍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么入神。”
“想七姐在接我出来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敬王府生活的那段时间又经历了什么,才能这般处事不惊,见到这些东西,连半点多余的开心都没有。”同在一个屋檐下时知己知彼,棠梨院里有些什么货清婕再清楚不过,她的所有见识,只可能是在跟着温阑那段时间飞涨的。
“想要处事不惊其实很简单,只要想一想,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清婕满腔疑惑都被这句话堵回去,无言以对。
“自己去挑一间喜欢的屋子罢,我昨晚歇的不好,这会儿倦的厉害,去躺一会儿,午后若没有事,和我一起出去一趟,挑几件时兴的礼物,回去送给其他几个姐姐。”
“好。”清婕看她目不斜视穿过还在散在小筑各处忙着收拾的下人,七绕八绕,进了主屋旁的偏房。
郦清妍担心以后皇上要来,不敢占了主屋,偏房也没怎么收拾,就着里头的东西用。
实则清惠长郡主入住夏园这道旨意下的委实突然,张岱整个人都还懵着,三头六臂都调动起来,也没能在一天之内把郡主府的东西都搬过来,而且郦清妍也没下死命令,一定要让他把这里收拾的如何,这个意思倒是像以后还会郡主府住的。
清婕总觉得郦清妍随时都做着迁徙的准备,从国公府出来的短短几个月,她已经换了好多个居所,却没有一个是她的家。所以她在哪里都能住,随遇而安至此,总让人怀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感情,丝毫不念旧的么?
正宽衣准备就寝,外头有小丫头通报道,“夏园大总管求见郡主。”
“懒得见,你去把人打发了。”郦清妍吩咐拾叶一句,面色不善。
拾叶听命出去,语气倒是和善,只说郡主的伤还未好,赶路困倦,已经睡下,请大总管改日再来。又说郡主喜爱清净,平日里小筑不需太多下人,有她们几个伺候就足够,若没什么大事,就不用时时过来了。
那大总管统管夏园一应事务,能够得到如此肥差,身份自不是个低的,虽不嚣张,吃了闭门羹,总归不怎么舒畅,将带来的药材和孝敬的礼品放下就去了。
郦清妍在屋里隐约听见一些对话,不一会儿拾叶进来,便又吩咐,“找个可靠的人跟着,接下来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详尽记下来告诉我。”
拾叶再退出去,郦清妍净了面,又拆了发髻,这才歇下。
正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了,一只手露在被子外,搭在额头上,心中时刻思虑不停,头似不堪重负,以疼痛抗议,闷重无比。明明已经十分疲惫,却偏又睡不着的感觉是十分难受的。
“想不出结果,就别想了,何苦折磨自个儿?”弄香软软的手指揉按上来,舒缓她紧绷的神经。
郦清妍闭眼笑道,“真成了我肚子里的虫子,你怎知我想的什么?”
“虽不清楚小姐是为个是苦恼,不过这种情况出现又不是一回两回,猜一猜就知道定是遇上烦心事。小姐现在要么睡不着,要么睡不醒,医者不自医,莫把好好的身子折腾坏了,那才真真不值当。”
郦清妍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弄香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开口问道,“怅亓可还在郡主府里?”
“听说阁内有事,先生便回去了。走时留了话,小姐若是有事找他,只管让张管家通传一声便是。”
“可得好好感谢即曳,总算让这人看重我了些。”郦清妍笑了两声,“晚上让即曳,焕逐,还有衱袶三位先生来见我。我会请旨尽早让张岱来接管夏园,你让他做好准备,至于郡主府,交给他手底下的人打点就成。”
“郡主不喜欢原本这个大总管么?”
“认都不认识的人,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张岱过来,我会更放心些。”
“从小小二品郡主府的管家,摇身一变成为皇家避暑行宫的总管,张岱先生这可真是飞黄腾达了。”弄香笑道,“也不知先生忙不忙的过来。”
“以后他会更忙,若是这点事情都招架不住,我会让鑫莫亲自过来把人带回去重造。”
“小姐之前还先生先生的叫,现在全部直呼其名来,真是越发有王妃娘娘那般气势了,这才像个叱咤风云的少阁主。虽说有先生二字,更显重视和尊敬,总归少了点什么,太温柔些了。这些一言不合就拆房子的人,就该镇一镇,才会听话。”
弄香絮絮叨叨感慨一通,直将人夸得神清气爽。
本该神清气爽的人却连连摇头,“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说两个字更省力,总是四个字的叫,积累起来,得多花多少力气啊!”
弄香:“……”
郦清妍在弄香的伺候下放松了许多,昏昏沉沉就要睡去时,听见她问,“皇上会效仿宁王殿下,偷溜进小姐屋子,或者半夜把小姐叫起来弄到别出去么?”
“也许会吧,如果他不嫌过来一趟路途遥远的话。”
“宁王殿下还会来吗?”
“也许会,说不准。”
“万一皇上和宁王殿下同时过来,恰好遇到一处,如何是好?”
“说不定会打架,你们只管做手头上的事就成,莫去管那俩人。若是打的厉害,就躲远一点,免得受伤。”
弄香低声笑了一阵,“好,小的知道了,小姐睡吧。”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里掺杂着街头艺人表演的声音,还有众人的喝彩,马车外很是热闹。清婕在府里乖惯了,小孩儿的天性却还是在的,此刻听见响动,忍不住将窗帘上遮挡的棉帘掀起一条小缝,朝外张望。
郦清妍本来看在小桌边闭眼小憩,看到她趴在窗户边,因为看不真切,往外探了探,一连串孩子气的动作,不由忍俊不禁。揭起自己这侧的棉帘看了一眼,敲了敲车壁道,“前头稻香村停下。”
清婕诧异回头,“不是要去采薇阁选缎子么,怎的在这里停?”
“画浅说你午膳只用了几块糕,还不饿么?稻香村的乳鸽做的极好,难得出来一趟,带你尝尝。”
清婕看着她,头微微偏了偏,十分的灵动娇俏,然后笑起来,“都听七姐的。”
马车停下来,郦清妍二人并没有立即下车,直到随从回来,说雅间已经准备好才动身。酒楼的小厮很有眼力劲儿,见那马车就明了这非寻常贵人,亲自在前头开路,将人领到干净整洁的雅间,才十分有礼地现在门口道,“贵人想用什么菜?”
那小厮怕这两位一看就不像经常出门的小姐不清楚稻香村的招牌,正准备等她发话就推荐菜肴,没想到其中那位年纪稍大,一身华服,冷冽之下称得越发气派的小姐非常熟练地说出菜名。
“炝玉龙片,酥卷佛手,油焖鲜菇,四喜饺,琥珀鸽蛋,当然,还有最有名的羊奶乳鸽。”
小厮微怔,立马反应过来,“好的,贵人稍后,这就去做。”然后恭敬退下,顺道合上了门。
清婕凑到郦清妍面前,“七姐怎对这里的菜如此熟悉,以前来过?”
“是啊,以前来过。”
何止来过,这个皇城第二大的酒楼稻香村,前世曾是自己名下的产业。至于如何得来,是一段略微复杂的故事。
郦清妍轻轻笑着,把即将浮上心头的记忆抹掉,今天只是带清婕来尝这里的菜,不能因为旧事影响了心情。
将一脸疑惑的清婕推到窗边,朝下看着,三楼以下的风景尽收眼底。“不是想看杂耍,在这里看不必马车里方便?”
清婕心底一颤,刚要说什么,郦清妍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话,“快看,那人把火把吞进嘴里去了!”顺着她的手指去看,果真表演得惊险又精彩,津津有味地看起来,顿时忘了先前要问要说的。
杂耍的是两男两女,看着不像中原人,穿着乌黑有大片绣花,由布片拼成的衣裳,绑着腿,头上用和衣裳一样料子的布片裹着,脖子上还带着粗粗的银项圈,一副苗疆打扮。
其中一个男人将其中一个女人装进箱子里,嘴里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猛地打开箱子,分明装着女人的地方,此刻居然蜷着一只小马驹。周边围着的人群顿时一阵喝彩,连清婕也忍不住瞪大眼睛,一边鼓掌一边奇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男人又要关上箱子,似要将女人变回来,却陡生变故,那本乖巧蜷缩的小马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一跃从箱子中冲出来,受惊人群蓦然四下散开躲避,小马驹直接撞上道路中央正经过此处的轿子。
说时迟那时快,郦清妍一眼认出那顶轿子棚下挂着的家徽,按在窗棂上的两指一曲,无形寒意顺着柱子迅速涌下去,在小马驹撞上轿子之前,最后一次蹄子落地时追上,瞬间将其冻僵,咚地倒地,死在轿子边。
四周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小马驹最后并没有真正撞上轿子,却吓到了抬轿的夫子,很是颠簸了一阵。待轿子落地,稻香村已经出来好几个小厮,先将那几个杂耍的人扣住,摆了一张装了木轮的椅子在轿子面前,跟着轿子来的随从朝里道,“小的保护不利,让少东家受惊,还请您下轿,护送您进楼了再任由处置。”
轿子里穿出极温润的声音,“又不曾伤到,何来处置一说?街头杂耍而已,难免意外,莫要为难人家,将马驹的银两给了,便放他们去吧。”
“少东家也太好的脾气了,那马驹又不是咱们弄死的,他们吓着您,不赔偿不说,怎的还要倒给他们钱?”另一个随从不服。
“同是出来做生意的,大家都不易,何必计较那么多。你们两个别只顾着说话,几时才扶我下轿?”
后开口的随从年纪很小,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对先开口的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才打起轿帘,伸手向里面的人,几乎是把他抱出来的,如同抱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稀碎珍宝,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木轮椅子上。
郦清妍那个角度,只能看到一张模糊侧脸,心底却有如同被投下一颗石子,极淡的一丝柔软荡漾开去。
没想到,还能遇到他。
或者,本来就会遇到他,只是自己刻意把这个人给忘了。
七年囚禁的枯冷生活,郦清妍想过许多事情,设想过许多一开始如果怎样,结局会怎样。譬如单骏没死,她嫁了他会如何;譬如当初一意孤行,坚决不嫁聆晖会如何;譬如遵从心中那星火般的一点悸动,任性地抛下一切和他远走高飞,会如何……
腿脚不便的男子被人从轿子上抱下来,没有马上进酒楼,示意随从把他推到那死马前,伸手想要摸,被随从挡下来,“少东家当心。小的已经查过,是瞬间冻死的,真是邪了门儿了,今儿太阳这么好,还能冻死马。”
郦清妍已经撤了寒气,却掩盖不了马儿已经死了的事实,就看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了。
男子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还抬起了头,往酒楼二三楼看来。郦清妍恰好也正在看他,两人的眼神对接个正着。
男子生的异常儒雅精致,宛若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美玉,一刀一笔都如同画卷般美好,眉宇间异常柔和,不用刻意展现或是掩藏,如水般的温柔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不带半点侵略,却慢慢包裹住你的心,让你信任他,依靠他。
郦清妍怔怔地看着这张脸,记忆就这样炸开,根本无法控制。
男子叫容潋,是皇城首富容家独子,稻香村是他一手创建起来酒楼。郦清妍后来听他说过,当初容家老爷子为了试一试他究竟有没有经商天赋,给他一块地,一箱钱,外加几个人,任由他折腾。没想到这一折腾,几年间便折腾出皇城第二大酒楼来。于是容家少东家一位,他实至名归,坐了上去。
容家家主迟迟不把大权给他,只因他尚在娘胎时出过一回意外,于是生来残疾,腿脚不便,遍访名医也无法。后来听说郦清妍寻到法子只好聆晖的腿,便递了名帖拜访,说只要她愿意拿出治疗的方子来,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那时郦清妍忙着到处招兵买马,容潋这种送上门来的肥肉,岂有不宰之理。聆晖的腿是她亲自治的,容潋当然不可能也由她亲自动手,从旁指导和监督倒是有过几次,也都是瞒着聆晖的。
治疗途中免不了交谈,由此加深了了解,郦清才知道这个人身上竟没有半点铜臭气,心地善良的不像商人,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吃斋念佛长大的。一来二去,竟成了知己,郦清妍在尔虞我诈的斗争之后,总能在和他的谈话中平缓心境,以免失了心智。可每每问起容潋为何也如此喜欢与她相处时,他只是一笑,一句知己难求盖过,并不多言。
她却完全不知,从那个时候起,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已经对自己情根深种了。
聆晖此人有一个怪癖,他很是瞧不起商人,自诩才华不凡高人一等的人,总有那么些歧视从商末等人。在他的强势下,郦清妍与容潋渐渐淡了,只有年节时收增一两份问候礼物而已。
然后便是永安入府,她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容潋又出现了,彼时年纪已经不小的他仍旧孑然一身。就这样默默陪在她身边,支撑着她,安慰她。终于有一天,他再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问,“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会护着你,再无人能伤你。”
郦清妍先是震惊,继而顿悟,然后百感交集,最终摇头,除了摇头,她也给不了别的回答。
楼下的容潋看了她一会儿,当然不会认识她。只微笑着,为他直视的无礼动作道歉,然后目光移向别处。不久之后便被稻香村的人接进楼来,上了三楼来,进了隔壁的那个雅间。
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过来,与记忆深处那个声音一般无二。
回忆一开了闸就收不住,郦清妍还清楚记着容潋离京时找到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要走了,再留在这里,不知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会伤到你的事情来。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和我一起走,这是稻香村的契书,交给你,你帮我看着它,好好经营着,等我回来了还给我,至于进项,全算作你的工钱了。”
那时她还能笑出来,“让堂堂王妃帮你守铺子,好大的脸面啊。”
“是,的确面子不小。”他也笑着,取出一块颇有年份的令牌来,“出了任何事,拿着这块玉牌,交给稻香村掌柜,我就会回来。”
看着玉牌上用漂亮的隶书写的容字,她知道这是可以调动容家所有力量,堪称家族虎符的宝物。本来要拒绝,话到嘴边,却迟迟不肯吐出来,最终伸手接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