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候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黄昏杨进才姗姗来迟。
“抱歉,宫里差事缠身,一直不得闲。”一见崔容,杨进便解释道。
崔容知晓轻重,忙问:“殿下可用了饭?”
杨进摇头。
无名酒肆只有酒,没有饭菜,崔容想了想道:“我知道一处地方,殿下不介意的话,可去一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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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容带杨进去了丰裕斋。
年节未过,大部分酒楼食肆都没开门,仅有的几家,也都被达官贵人包下了。杨进是微服出宫,而以崔容的身份,想在其中争得一席座位绝无可能,所以这也算是无奈之举。
丰裕斋的大部分伙计都放了假,只有李福无处可去,自愿留下来看店。
李福见崔容带了人来,很机灵地没有称呼“少爷”,表现出一般熟客上门的样子,将二人请进前厅的小间内——他得张氏重用很有一段时间,对于崔容的事多少猜出几分。
张氏得了信,草草收拾一番也出来招呼。
崔容点了几样菜,嘱咐说“要快”,没过多久,李福就端着盘子上来了。豆苗炒鸡脯、酿豆腐、萝卜羊肉、烤鹿脯并几样素菜,还有一道清炖乳鸽汤。
除了几样快手菜,余下的是张氏让出了自家所备,凑了这么一桌。
“街边小店,不比宫里御厨,殿下莫要嫌弃。”崔容将筷子递给杨进。
杨进心思清明,哪里看不出崔容和店老板关系匪浅。但他并未说破,只道:“不妨,已经很好了。”
杨进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酿豆腐,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赞道:“香浓醇厚,入口即化,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倒是不假,张氏别无所长,唯有做吃食无师自通,比那些名厨也不遑多让。
听了杨进的称赞,张氏满面笑容地道谢,又对崔容说:“二位请慢用,李福在外面伺候,有事唤他便是。”
然后便退下了。
房间里再无他人,崔容便把荷包拿了出来,双手捧给杨进,口中再次道谢。后者伸手接过,笑了笑收入怀中。
一顿饭吃毕,崔容要唤李福上茶,却给杨进拦了。后者正要说什么,窗外忽然亮光一闪,是不知何人放了烟火。
于是话出口便成了:“我难得赶上这日出宫,正巧可去外面看看。”
长安城的习俗,上元节开宵禁三日,放烟火,办灯会,鼎盛时花灯有数万盏之多,照得长安城如同白昼一般。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这日大都会到街上去凑个热闹。
崔容将目光投向窗外正好绽开的金色烟火。
他从前总觉得一个人参加灯会太过悲惨,因此从来都是呆在府中睡觉,现下被杨进一提,不知怎么,就有些心动了。
“好。”他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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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从皇家禁苑芙蓉园蜿蜒而出,绕了大半个长安城,素来颇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是长安城里文人墨客、青年男女最爱的去除。
此时只是早春,江畔垂柳新芽虽未发,但却被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花灯装点着,丝毫不现颓色。
因为怕被人认出,崔容与杨进没有去人多之处,只远远地沿着江岸步行。
两人说起那日围猎,杨进道:“我观你功底不差,为何却不会骑射?”
“草民自幼并无人教导此艺。”崔容回答。
杨进想起崔容幼时的境况,想了想开口:“若你愿意,我倒可以替你请一位师傅,一年半载也就够了。”
崔容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杨进的双眼,直接问:“我不过一身份低微的庶子,殿下因何这般照拂?”
杨进在他面前站定,沉默片刻答道:“‘人治不如法治’。”
崔容一愣,就听他继续说:“那日我路过,正巧听见这句话,便觉颇有深意。崔容,倘若你有了机会与权力,就当真能做到吗?”
这话问得直接,崔容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努力回想上一世,怎么也想不起最后是哪一位皇子被立为太子。不过有一点却能肯定,面前这位五殿下并没有多高的声望——至少崔容就没怎么听过他的大名。
这样一个人,却问出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机会与圈套,不过也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罢。
思及此处,崔容谨慎地回答:“若真有那么一天,草民自当尽力,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杨进重复了一遍,却听不出情绪。最后他看着崔容道:“崔府这样一隅窄小天地,并不适合你。”
那双眸中的诚恳与坦然令崔容心中大震,良久躬身而拜,含糊地回应了一句:“殿下的话,草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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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一路上,崔容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杨进的话。
五皇子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只是出于单纯的上位者的关心吗?
这答案,崔容自己都不敢相信。两世相加,他活了三十余年,从未遇到过这样不含任何目的的关心,因此便也不认为自己此生便有这个幸运。
但不可否认,今晚这番谈话还是影响到了崔容的心绪,以至于他浑浑噩噩,连身后有人跟着都没有察觉。
“竟然是五殿下?”崔世卓听着手下的报告,觉得意外到有点荒谬:“他当真勾搭上了五殿下?”
父亲近日的举动,已经令崔世卓十分不爽。而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小看了崔容——也许被蒙在鼓里的,不只这一件事。
崔世卓想了想,恶狠狠地对手下道:“给我继续跟,一丁点儿事别放过!”
他倒要看看,有他盯着,崔容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第二十一章、 倾囊相助
新年过后没多久,朝廷的压制仿佛到了顶端。
黑衣骑出面抓了好几个蓄意扰乱行市的奸商,但对于局势几乎一点影响都没有,不到一月,粮价爆发一般涨了两成。
不仅如此,年前受灾严重的各州县官吏为瞒报灾情,强行征收田税,以至于农户手中余粮还不够自家吃用,几乎连来年的种子都留不出。
如今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便显出饥荒的前兆来。
前往长安城投奔亲戚的人家日益增多,更出现不少流民,因为居无定所,只能靠沿街乞讨度日。
为怕流民滋事,黑衣骑增加了日间巡查的人手。
这些身着黑衣、带黑铁面具的骑兵们,不时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踏马而过,给这座王城添了不少沉郁肃杀之气。
即使是最普通的百姓,此时也察觉到时局的不同寻常之处,出于本能纷纷躲回家中,若无必要绝不外出。
于是从新年后开始,长安城的坊市间似乎再也没有恢复之前的热闹景象。
朝廷没料到此次虫灾旱灾影响如此大。承乾帝召集众位大臣商议几日,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圣旨减免赋税,发放赈灾的银钱粮饷,勒令各州县官吏安抚灾民,尽一切力量稳定局势。
此外,承乾帝还下令打开皇仓放粮七日,以示天家对黎民百姓的关心,给州县做个表率。
开仓放粮的一应事宜均由二皇子主持。
接到这道旨意后,二皇子乐得险些当场笑出来——用父皇的钱给他自己博名声,这好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况且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也是承乾帝对驸马一事的补偿,预示着二皇子在他心目中仍然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
从二月二十五开始,二皇子便在朱雀大街上搭了临时的棚子发放米粮,凡长安城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均能领取。
说是主持,实际上具体事宜自有随从手下动手,二皇子只需要每日在前呼后拥中巡视个三五次即可。
即便如此,领了米粮的百姓无不念叨着皇帝和二皇子,一时间杨时声望大涨。
相比之下,杨进就没有这么好命。
此次受灾的州县不少,所需粮饷合在一起数目不小。虽说国库所存颇丰,但也经不起如此消耗,再加上还得顾及军饷和留存,很快国库便开始吃紧,不得不向富商绅士募捐粮食。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说句实话,若放在平时,富商绅士也乐得捐些钱粮博个善名。可如今这形势,家底薄些的自顾不暇;家底略厚的,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叫人议论。
若强令他们出钱出粮,难免激起民愤被人诟病。可若略略软弱些,又有谁肯白白掏自家腰包呢?
这差事自然无人愿领,最后不得不落到了杨进头上。
一时间,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在承乾帝的几个儿子中,唯有杨进的母亲只是一名小小的才人;平素相处时,他也没有显出什么不得了的才干,因此并不显眼。
承乾帝曾公开评价五皇子“纯孝可嘉”,这虽是一句赞赏之言,但在旁人看来,未必没有“此子无甚大才”的意思。
十几日过去,情况果然如预料一般不如意。
加上国库最后匀出来的,杨进一共只筹集了五千余石粮食,以及不足一千两的银子。这点数目,连河南道的空缺都不够填,更不用说救济江南了。
承乾帝很愁,杨进更是一筹莫展。
这种事原本就不是他擅长的,冷着脸往别人跟前一杵,吓唬犯人或许有用,要钱要粮就只能起到反作用。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动用手中富商绅士们的隐秘把柄的时候,手下忽然来报,说有人一口气捐了一千多石粮食!
杨进又惊又喜,只要有人肯带头,那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丰裕斋……
看着捐赠店铺的名字,杨进一愣,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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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业萧条之际,许多店铺老板又羡又妒地看到,丰裕斋独辟蹊径,抱了一条好大腿。
一千多石!
一斗米时价三十文,一千多石就是足足三百两!
这还是时价,米价眼看着正不断高涨,谁知道睡上几夜,这一千多石又能卖出什么价钱?!丰裕斋这次也算是出了血本——不过却是值了!
整个西市的人都看到,皇帝贴身的公公张顺江带了一队黑衣骑,捧着丰裕斋的牌匾,从皇宫一路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足足绕长安城走了一圈,引得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
不仅如此,五皇子杨进还在朱雀门贴了告示,嘉奖丰裕斋的义举。
五皇子姑且不论,但张顺江是什么人?那可是内侍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皇帝身边伺候的公公。
丰裕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无可能请得动张公公撑场面,唯一的解释,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如此猜测的人不在少数,一时间,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家夜不能寐。
有人暗地里捶胸顿足,后悔自己没有这个眼力见儿,错失了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入得天子之眼是何等殊荣,莫说三百两,就是花三千两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