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秦意之一个回神,见叶云尧疑惑的望着自己,他嘿嘿了两声,继续扒拉着饭。
饭后,几人回了客栈中,这客栈位置极好,叶云尧喜静,这儿闹中取静,虽在市中,但一进院子里什么杂声儿都听不着了。
夜黑的慢,秦意之抱着小包子回到自己的屋里,举着它在手心里端详了半天,对它小声念叨。
“小狐狸都是这般模样?当年我要他变个身给我瞧瞧他死活不乐意,到了也没见到他那狐狸的模样。既然你俩同宗同源,不如今夜我带你瞧瞧去?”
“这么多年我也没去见过他,无奈啊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我自己都死了,也不知他坟头上的桃树长的如何,粗壮不粗壮?”
“那家伙偏爱个桃花儿,怎的说与他都不听,非说桃花儿香,好闻,这么久的年岁过去,也不知道他那儿还有个几分香了。”
“若是不同他说的那般好,我便在他坟前笑话他。”
一个人嘀咕了半天,秦意之难得自觉的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身上那件破布麻衣都被他牵直了衣摆,装模作样的掸了掸衣袖。再回手去握身后伞,才想起那伞仍旧在叶云尧那儿。
叶云尧睡的惊着呢,稍有动静定会醒,秦意之想了想,还是不去拿伞了。
等的夜深人静了,确定旁人都睡了,他也不知从哪儿摸了酒,一手托着睡着的包子,一手拎着酒坛。贼兮兮的偷摸着一步三快的朝前挪,翻墙头的熟练度一瞧就是练家子,伸个脑袋瞄了半晌,一个使劲,酒坛子被扔出了墙,在那转瞬之间,他提气一跃,单手撑在墙头,修长双腿一翻转,速度之快,不过眨眼就抓住酒坛,几个起落,人便不见了。
随他走后不久,西厢那头点燃了烛火,又灭了。
一阵风过,那头的门,仿若被风刮的“吱嘎,吱嘎”,响了几声,又安静的不动了。
秦意之将那小包子放在自己肩头,那小家伙睡得沉,也不会掉下来。凭着记忆中的路,他出了城,在无风漆黑的夜里一人独行。
雾沉国被群山缭绕,雾气大的很,尤其是晚上。秦意之却好似丝毫不为之所困一般,朝着山中走去。
城中有多热闹,山中就有多安静。
不知多久,原本密林冗杂的山峦竟有一片开阔空旷的草地。面积不大,但草杆柔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时而几滴露珠滚落,时而顺着风来的方向扭动身躯。
前方一株粗壮的桃花儿树立在草地中央,突兀的绽开漫天繁花。这个时期也不知是不是桃花花期,但那花香当真几里之外都能闻着香。
花铺了一地,到处都是。
就在花下,一块墓碑静静的立在那儿。
墓碑上的字隐约有些看不清了,但沚兮二字的轮廓依稀还能辨得出。
秦意之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掸了掸墓碑上的灰,笑了笑,拿出抱了一路的酒坛子搁在旁边,然后伸了个懒腰,靠在墓碑上。
肩上的小包子顺着角度就要滑下来,秦意之抬手握住,放在手里举着,伸过去墓碑前面,似给谁看着。
“沚兮,你不是不让我们看你真身嘛,看,今天我带个给你看看。”
小包子睡的沉,耳朵耷拉在脑袋旁边,毛绒绒的一团。
“早知道你们狐狸这么好玩,一定让你变个来给我们瞧瞧,让你逃脱了那么多次,便宜你了。”
秦意之闭着眼睛,夜里很凉,也很安静,四周花香阵阵,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深山中的孤独。
他扯了扯嘴角。
“沚兮,我来看你了。”
隔了五百多年,好像有点久。
其实我以为我没机会再来的,毕竟我也死了。
秦意之闭目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咕噜又爬了起来。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酒!你最爱的桃花白哦!”
他打开酒坛子,嗅了嗅,一脸陶醉。
“便宜你了,这么好的酒。”
桃花香渗入鼻尖,调皮的窜入口中,混着桃花儿的清香,秦意之歪斜着坛口,倒了酒下来。
酒香混着桃花儿香,腻的有些醉人,光闻着,身子都飘忽了起来。
“难怪你喜欢桃花白,味道与我的红枫酿确实不太一般。好吧,勉强算个伯仲之间得了。”
他自个儿笑了笑,想起了以前几人争执什么酒最好喝的日子。
他喝了一口,唇齿留香,咽了下去。
“你走的太早了,之后我都没有来看看你。阿修不理我了,云染他……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呢,我死了。在你死后不久,我也死了。至于现在嘛,我又活了,不过活在了凡人身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猜我看见谁了?我看见叶九了,只是他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儿,样子有些不同,但我还是能认出来,而且一眼就认出来了。比以前多了些人气儿,虽然骨子里带着来的清冷还是在,但感觉鲜活了些。”
思绪回转,秦意之不经意间挑起唇角,“还更好看了些。”
“他吧,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居然在知道我是被世人臭骂的罗刹鬼之后并没要将我交去首阁,他反倒问我之后要怎么办,拿回身子要去哪儿。沚兮,他居然学会问我了。”
“我骗他,说我要去报仇,结果他和我拼酒,硬要逼问我实话。我见他那迷糊的模样真不是办法,看的我心肝直颤儿。认输以后跟他说了,之后随他回无尽梦回,逍遥一世。”
“小兮,你别笑,我知道你笑了,你看这花落的,都洒我头上了。我认真的,真的和他走,没开玩笑。”
抿了一口酒,秦意之的嘴角含笑。
“如果能和他逍遥世外,什么还能阻拦我呢?”
“这小东西叫包子,我取的,名儿好吗?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你看这狐狸不是挺可爱的嘛,只有你别扭的很,那时候让你变给我们看都不愿。”
他抬头看了眼天,道:“我出来的时候,叶九就醒了,他这家伙比猫还惊,我干嘛都瞒不过他,你也知道吧,他都躲在树后头好久了。我们叫他出来喝一杯?”
树梢沙沙作响,繁花簌簌。
秦意之捏了朵花夹着,放在唇尖轻轻碰了一下,忽而用力,花射向树后漆黑无光的角落。
半晌都没动静。
秦意之笑了笑,道:“叶九,花儿都送你了,你还不出来?”
执花之人,从黑暗中踱出。
蓝衣若水,面容如月,清凉入心,眸光沉沉。
叶云尧也不奇怪自己会被发现,因他压根没刻意掩盖。
秦意之递过去桃花白,指了指墓碑,道:“尝尝,沚兮最喜欢的。”
叶云尧顿了顿,眉梢挑了下,接过了酒坛。
他其实不能喝酒,他自己明白。
秦意之似知道他的顾虑,偏生激了句:“叶小公子海量,我仍心有余悸,今日只喝一口,总不能拒绝吧。”
见他笑意盈盈的瞧着自己,叶云尧心中堵了口气,便要喝这口酒。
秦意之数着呢,今晚灌你三杯,三杯之后,你必醉。
叶云尧喝了第一口。
酒香凝绕不散,但辛辣入喉,闻着清雅,尝起来却要了命了。
见他瞬间憋红的脸,秦意之心中快活极了。
畅快的喝了一大口,他笑的开怀。
又朝着墓碑洒了酒,介绍道:“这是叶九,恩,叶云尧。”
“这是白沚兮,我昔日同窗。”秦意之拍了拍墓碑,对叶云尧自豪的说:“叶九,我告诉你,别人都有一个青梅竹马,我有三个!不过嘛,哈哈,现在都没了。”
秦意之明明眼如星辰,亮的很,叶云尧那般看着,却觉得深沉无比。
像深水寒潭中的漩涡,勾住脚踝,沉入水底。
刻意的避开他的目光,叶云尧看着风霜侵蚀多年的墓碑,这个人看来已经死了多年了。
“你大晚上出来,是为了见他?”
“恩。来看看他,很多年没见了。”
至于为什么很多年没见,不言而喻。
秦意之喝了一大口酒,躺了下去,望着满天繁星。
气氛在这一刹那格外安静,只有风的声音,和落花的声音。
“以前,我,修九澜,沚兮……和叶云染是被一起送来首阁学道的。那时候的首阁比现在要热闹点儿,人也多点儿。不过当然,再怎么样,也还是一般无聊。沚兮是钟家人,妖狐之子。自小被钟家遗弃,丢在柴火堆里长大,也不让他随钟家姓,只能姓母姓。后来也不知他怎么来了首阁,咱们四个人倒是越来越熟稔,天天聚在一起,无恶不作。除了叶云染偏执又固执,盯我们跟盯老鼠似的,但我们也总是能寻着乐子,且不亦乐乎。”
他喝了一口桃花白,看了眼叶云尧。
叶云尧一如既往的清冷,熟悉的面容生根发芽在心尖,他细微的动作,都能扯的他心疼。
“后来有一天,他说他爱上了一个人,去了凡世,做一世普通凡人。”
“再后来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快死了,得了一种病。叶九,你猜,他得了什么病?”
明明说着他的往事,叶云尧却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眸光似有嘲弄,明明弯着眉眼,眼底却深且无波,细锁着黑暗中的瞳孔,阴霾又炙热。
“不知。”叶云尧躲闪无法,竟伸手抢了秦意之手里的酒,猛地灌下一大口,耳根已然憋得红了起来。
秦意之讶异的瞧着他,末了,哈哈大笑。
他摇着头,这可好,都不用自己灌酒,叶小公子自己知道找酒了。
“我告诉你。”他笑的深沉,“是相思病。”
叶云尧睁大了眼睛,相思病?
“很奇怪是不是,相思病居然能要人命。可是,沚兮真的就这么死了,因为相思病。那时候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执着于尘世间的姑娘,普通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繁华沧海轮回路不过眨眼间,我们是修仙的修士,命长,但他就那么义无反顾的去了。
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快死了。但是仍旧一脸幸福,浅笑洋溢的对我们说,‘她等了我很久,终于可以等到我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痴傻了,要给他治病,他不愿意。他说,浮尘一遭,才明白心里的羁绊,才知道心尖上的人是谁,才体会到爱恨情仇,酸甜苦辣。没有她的日子,是折磨。而死去,是解脱。
同窗好友,他是第一个离开我们的。
那一日,漫天桃花飞舞,他就抱着那一坛桃花白,一梦到如今。”
酒坛中的酒水扔在晃荡,深夜里桄榔桄榔的打着酒坛壁,响彻敦实的声音。
“叶九,我曾笑他傻,骂他痴,觉得他魔怔了。什么相思病,什么一人入心尖,相思至白头,我都全然不在意的。直到后来,真有那么一个人住进了我的心里,心痛了,我才后知后觉。
叶九,你说,我的心也痛了,后来一直都痛,那我是不是也得相思病了?”
叶云尧没发声,秦意之酒量极好,此时却隐约露出了醉态。
一壶桃花白酒力虽大,却也要不得他醉。秦意之眼中升起的迷蒙,将他本就亮如星辰的眼睛映衬的夺魂摄魄。
叶云尧眼一花,酒意上脑,他摇了摇脑袋,竟也好似醉了。
“秦意之,沚兮是什么样的人?”墓碑入眼之时,他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再看秦意之时,在子夜暗沉的月光里,他周身都铺陈着朵朵桃花。
泛着红的桃花一朵朵铺遍全身上下,倚靠着墓碑的秦意之依旧看着他,那一刻,叶云尧视线模糊了几分,眼前的秦意之就好似忽的就变幻了面貌一般,正如醉如痴,邪魅肆意,跋扈飞扬的笑瞅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