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管家!”唐晖追跑了几步,轻松赶上,抓住了他的右臂。
“侬认错人了!”老何无力地甩动臂膀,眼神竟惶惶的。
“没认错,侬从前就是在月老板家做事的!”唐晖不晓得为什么,竟莫名激动起来。一来是想到月家被灭门的惨状,二来因不曾为月老板报仇雪恨,反而自己的两个朋友还在为仇人卖命,这一点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11】
较之月家葬礼上看到的老何,现在他已憔悴得不成人样,才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鸡皮鹤发,俨然八旬老翁的模样。唐晖起初还当他是思主心切,煎熬成这个样子,可转念一想,便领悟到那是“福寿膏”的威力。
“何管家,如今在哪里高就?”
因天气阴冷,茶楼里格外清静,偌大一层楼面里,只坐了五六个客人。老何抽了一下鼻子,用大拇指上一枚老玉扳指磨了磨下巴,与其讲是要叙旧,勿如说是在琢磨着怎么逃走。
“何管家,我有几件事一直不太明白,在这里能不能就此问个清楚?”唐晖险些被鸦片蚀空的脑袋突然又开始正常运转。
老何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月老板被杀当日,您应该也在公馆里头伺候他两位夫人吧?怎么除了躲在床底下的二夫人之外,单单就您逃脱了呢?”
“当时,我恰好去了厨房——”
“当年月老板庆祝女儿诞生,在公馆举办晚宴,我曾来过。案发现场的客厅与厨房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倘若您听见枪响这样的大动静,第一反应就该跑入客厅,更何况月太太死前手里还抓着唤佣人用的摇铃,您不可能听不到。”唐晖见老何只阴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忍不住动了真气,于是逼问道,“为什么秦亚哲的人独独放过了您?”
“这位唐先生,我何某人命大逃过一劫,你倒来疑我?哈!哈!”老何突然干笑两声,“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真是不明白啊。”
“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何管家你三天两头与我在烟馆碰面,想来应该是没有在别的公馆高就,您是哪来的本钱花在这大烟上头的?”
孰料老何摆出一脸鄙夷神色,不慌不忙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说道:“我有没有钱抽大烟,自有我的来路,侬一个小赤佬无权过问。我要回去吃饭了,侬随意。”
刚转身跨出去几步,唐晖的声音如冷箭射中老何背心:“我能随意,月老板却再不能随意了,得在阴曹地府睁着一双眼,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
“年轻人——”老何缓缓转过身来,拿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打量他,“有些事情,你能管,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管的。你听我劝,回去吧。起码现在还有大烟抽,有茶喝,若再多管闲事儿,说不定后头连这个都没了。”
“如此说来,您确是知道些内情?”唐晖紧追不放,“那些我不能管的事儿到底是什么?月老板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老何不再作答,径直走下茶楼去了。
次日,唐晖收到消息,讲这位昔日的月家大管家在家中自尽,尸体被发现时,喉中塞满了鸦片膏。
“必是那何管家知道些什么,良心上过不去才寻死的。”杜春晓这样讲,不晓得是真心话,抑或只用来宽慰唐晖的。
唐晖突然仰面长叹,杜春晓从他眼角恍惚看到一些老年人的沧桑,于是暗自吃惊:难不成他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心境?在她的印象里,男人一旦心态早衰,便注定要不幸,它与成熟不一样,后者让男人更容易成为枭雄式的人物。就这一点来讲,她偷偷希望夏冰永远都是个孩子。
“有些事体,永远也过不去的。”他眉间的阴影愈发深浓了一些。
她走近他,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笑了。
“怎么?”他的口吻连诧异中都带有些麻木。
“没怎么,只是在想,这个时候如果吻你一下,你会是什么反应。”她眼里闪动的竟是情欲的光芒,这平日里傲气懒散的女人,却是真情外露且有目的性的。
他看她的眼神亦略有所思,突然鼻尖发红,似是激动起来,道:“其实,我现在只想有个人能靠近我。”
杜春晓的吻里,有烟味,有口水味,有区别于女性的强势和热烈,既迫切又极具侵略性。唐晖几乎要碎在这样的吻里,这令他愈发想念上官珏儿的吻,她是随着他的,像人鱼之吻,会诱发他空伤怀;杜春晓则更似鼓励,甚至带点儿戾气,不是他希冀的抚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推开……然而已来不及,他一直放在外套内袋里的采访本如今已到了杜春晓手里。
“没饭吃的时候,我也做小偷的。有一回得知要给一个品性刁钻的当铺老板娘算命,为了让她服气,前一晚我就把当铺里的几件宝贝给顺了,换了钱维持书铺开销,顺带让那蠢女人心服口服,以为真当是我塔罗显灵,算出她失窃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她一面讲,一面翻开卷了边的簿子,一张泛黄照片掉了出来。
“还我!”他几乎是扑向地面,手指刚触到照片,她却抢先一步将它捡起,重新夹回簿中。
“你自上个月二十号以后便再无采访记录,说明这东西已经用不着了,放我这里保管着,择日奉还。”说毕,她已径自将簿子由领口塞进,一直抵至胸前。
唐晖张了张嘴,似要开骂,但回想起先前那个心机暗藏的吻,又硬生生将恶言吞了回去。
事后,夏冰质问杜春晓,她只一脸沉重道:“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愈来愈像个死人了……”
※※※
施常云的胃口像是越来越好了,与杜春晓一道吃饭,后者狼吞虎咽都比他不过。最后只得认输,放下两只刚抓过烤羊腿的油手,讪讪笑道:“你果然是吃中豪杰,斗不过你。”
“其实男人的食量素来比女人要大些,只是平常都空出位置来留给酒了,所以让你们误以为我们不爱吃东西。”施常云拿毛巾擦了擦唇角,笑道。
他的一派悠然,让杜春晓来了气,道:“也不问问我何以三天两头到你这里来转?真当只是蹭吃?”
“你想说的,自然会说,不说便是要瞒着我的,我纵撬开你的嘴也无济于事。”他那张原本皱纹纵横的面孔,竟被美食撑得皮肤挺括亮泽。
“那我可告诉你了,前些日子,唐晖恰巧碰上了月竹风家的何管家,他如今大烟抽得极凶,也不知哪来的钱。因唐晖疑他与月家灭门案有直接关系,他竟吞鸦片自尽了。你说这事儿可奇不奇?”
“不奇啊。”施常云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茶,道,“何管家我是不认得,但之前我也奇怪怎么灭门没当场把管家一起做掉,想来他必定是收受了好处,从中串通的。管家嘛,在主人家里有些小偷小摸也是常事,若要钱要得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他是用什么法子让人来灭门的,也只有施二少你晓得了。”
“何以见得我会晓得?”
“因为太巧合,怎么小胡蝶一失踪,唐晖在报纸上一曝料,月竹风就被暗杀了?两者之间肯定有必然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就只等施二少告诉我了。”
施常云沉默了好一阵,只盯着杜春晓看,半晌才道:“跟你做交易真是麻烦,还得包娶老婆包生孩子。我已经把斯蒂芬出卖了,就别再管其他事了。否则,再发展下去,谁也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
“你把斯蒂芬的事告诉我,本就是在他计划之内的,所以这个交易本来就不公平。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我,那你偷梁换柱的事体也莫怪被别人知道!”
施常云果然脸色有些难看,但很快便恢复镇定,像只是嗑到一粒坏掉的瓜子:“杜小姐,有句话叫‘各安天命’,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来的。你与斯蒂芬之间的恩怨,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了结不掉,但另一边,洪帮二当家的事体如何还没解决,恐怕……你死咬我不放也没有用。该放手的还得放手,该死的人也一样会死。”
“没有人是应该死的。”杜春晓拿出一张死神牌,移至施常云手边,“死神的逆转必将迎来新生,我查案素来不喜欢以多死人为代价。”
“这又由不得你。”坐在身后一直埋首编织的朱芳华幽幽叹道。
杜春晓看着死神牌上披了黑斗篷、手持镰刀的死神,无端觉得它有股正面的力量,于是将牌收回,与其他二十一张堆到一起,洗牌,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