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梦清自然吃不消这样风声鹤唳的境况,何况长久禁足,心头早已生出荒草来了,和几个弟妹嬉闹打牌已觉无聊,便找在这里追寻线索的夏冰说话。
“这么多天了,死了一个又一个,你们警察到底是抓不抓得到人呢?”
夏冰擦了一下鼻尖的浮油,正色道:“这案子很严重,已惊动县里的人了,不过李队长说了,咱们得自己寻找线索破案,不能输给外头的人!”
“这案子要破啊,恐怕你们还得找一个人来。”黄梦清也是怯热的人,将手中的檀香扇摇得飞快。
“找谁?可别再请和尚道士了,只会吓唬人,如今要讲科学。”夏冰撇着嘴指指庭院里未打扫干净的纸钱烛油,他的“单纯病”一犯,脸上就会浮起两块红晕,像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黄梦清也不争辩,只拿出一件东西放进夏冰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去把那书铺的懒惰老板娘找来,就说是替黄家的人算算吉凶。她若不肯,把这个给她,这点事儿办不好,回来仔细你的皮。”
夏冰愣了一下神,低头看贴在手掌上的东西,系塔罗中的隐士牌。
【4】
入驻黄家大宅,杜春晓一点行李没带,夏冰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半眯着双眼答说:“用黄大小姐的不就得了?”于是她怀里只揣着一副塔罗,便进了天韵绸庄,刚踏入黄府,便看见杜亮一脸严肃站在门口迎着。杜春晓抓了抓头皮,大摇大摆从叔叔跟前过,才要踏过门槛,就被杜亮抓住。
“春晓,到这儿可别顽皮,否则我告诉你爹。”
杜春晓仰面挺胸,将一对丰乳抬得高如山峰,笑道:“我可是大小姐请的人,来这儿占这宅子的凶吉,谁敢说我?!”
“哟!”孰料杜亮不吃这一套,往她脑门子上狠狠弹了一记,“敢跟你叔顶嘴!”
她瞬间没了威风,捂着额头往里走,夏冰忍着笑跟在后边。
黄梦清见到杜春晓,也是冷冰冰的态度,只伸出手道:“还我。”
“什么?”杜春晓在大小姐房里乱转,抚摸架子上那些精美的瓷器,还把梳妆台上一个音乐盒摆弄得叮咚响。
“牌呀!”
杜春晓笑嘻嘻地从袋里拿出隐士牌,还给黄梦清,然后神色惊恐地指着钢琴叫道:“妈呀!你都回自己家了还不忘残害生灵呀?!”
夏冰在一旁暗自称快,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不敢说的话,她总是适时替他讲出来。只是她与这黄家大小姐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他依旧一头雾水,怕追问下去让杜春晓得意,便憋着不开口。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毒!”黄梦清居然一点没有计较,反而拿起一碟芙蓉糕递给杜春晓,随即两人一道吃起点心来了。看这熟稔程度,像是多年来一道扑蝶谈心的金兰之交。
这二人虽表现亲昵得有些过分,然而一谈及府内的命案,杜春晓便冷下脸来,嘴角的碎酥片头皮屑一般纷纷落下:“这桩案子已听夏冰讲过了,大致情形也是清楚的,不过你们家人都跟坟里的鬼一样不出面算什么?这样,今儿你们黄府就摆一桌,请我这个大神婆吃饭,顺带让我见见黄家几位大能人儿,你看如何?”
黄梦清当下点头,完全不拿杜春晓当外人看,只夏冰在一旁目瞪口呆。
※※※
黄府的人在前厅吃饭,是有规矩的,不但用餐的器具要分,连桌子都是摆开的,只让邀请者相陪。所以虽在一个屋子里吃饭,却是两个台面,黄梦清与杜春晓坐在一道。黄天鸣虽六十有二,却满头乌发,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眉心连成“一”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依其高大健硕的个头,竟不像南方人。旁边坐着的孟卓瑶,胸口挂一圈鸽子蛋大小的玉石项链,皱眉端着饭碗,吃不了几口便放下,望望对桌的女儿,一脸的不痛快。
“慕云呢?”黄天鸣问道,声音不响,却足够让所有人停筷。
“在屋里看书看得乏了,说是不想吃。”
坐得离老爷最远的妇人,虽穿得端庄规矩,周身却散发一股妖魅气——额角低平,嘴唇丰艳,一对杏眼,看人时眼皮都往下拉,显得迷迷蒙蒙;尽管韶华已逝,神情却留有青春时代的清纯痕迹,让人望之心碎。这样的三姨太在场,姿色自然要盖过台面上其他几位如花女眷许多倍去,杜春晓不由得要拿她来和那问卜的丫头来比较,遂感慨原来青云镇竟有这样的仙气儿,能育出极品的美人来。只可惜那丫头如今已带着被掏空的腹腔入土,依夏冰的形容,是“满脸怨恨”。
“嗯。”黄老爷点点头,转头对杜春晓那一桌笑道,“让杜小姐见笑了,犬子身体欠佳,没能出来招待。巧梅,等一歇叫人买些上等水果,送去梦清房里,今夜她们必有说不尽的话。”
二姨太点点头,也朝杜春晓微笑,笑容里尽是冷淡的客气。这苏巧梅剪齐耳短发,末梢烫满细碎的卷子,面色红润,细纹都长在不容易让人发现的地方,周身上下只戴了一只蓝宝石戒指与一对金莲花耳坠,品位与气韵倒也与众不同。
“梦清、菲菲,想吃些什么?”
黄梦清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汤,笑道:“二娘买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只不要西瓜,肚子胀。”
“快别提那些水果了,前儿杜管家从乡下带了一堆蜜瓜过来,我吃了一个,到现在胃里还流着一股气呢。娘啊,还是莲心银耳粥顶用。”
说话的系苏巧梅的女儿黄菲菲,正值发育的年龄,额上长了几颗红疙瘩,一双骨骼玲珑的玉手与丰腴的体态极不相称,然而五官生得异常端正,眉宇间也藏不住富家千金特有的骄纵。可能是家教的缘故,看得出她已竭力收敛自己的脾性,讲话拿捏住了分寸,既要表达不屑,又顾及娘的脸面。坐于她身边默默吃饭的黄莫如,与菲菲系同胞兄妹,果然也是精雕细琢的面孔,只是眼圈发黑,一脸疲惫相,不似胞姐那么样活泼傲慢。
“就你话多,人家老杜也是一片好心,送蜜瓜给我们吃,你还抱怨不停了。不过那么多也吃不下,梦清啊,晚上我叫人送几个过来,给你的朋友也尝尝鲜。”苏巧梅横了女儿一眼,遂笑眯眯地对黄梦清说道。
黄梦清悄悄对杜春晓吐了一下舌头,苦着脸回道:“谢谢二娘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就只是吃饭,黄天鸣也是欲言又止,只咳了几声,空气在那金边碗沿上僵硬地淌过。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忽视苏巧梅对他们的轻蔑,但无法掩盖她掌控黄家内务大权的事实。
一顿饭吃下来,杜春晓已累得脖子都不能屈了。
夜里才吃过茶,一个男佣便大汗淋漓地端着一大盆切好的蜜瓜送到黄梦清房间,杜春晓刚拿起来咬一口,便吐掉了:“怎么是坏的?”
“哼!不坏的能给我们?”黄梦清正对着镜子梳头,看到蜜瓜后,嘴角那抹冷笑就怎么都不肯摘下。
杜春晓抽出皇后牌,重重拍在黄梦清面前,说道:“看来你二娘是个厉害人物呀,原以为你娘就已经够难缠了,没想到狠角儿在这里呀。”
“别以为她真有什么能力。”黄梦清撇撇嘴,显然很不高兴,“无非是一胎就生了个‘好’,自然招我爹疼一些。你看她慈眉善目的,连我娘这么精明的人都被她骗了,以为她真能一碗水端平,照顾我们大家。谁知道狐狸尾巴没几天就露出来了。”
“你娘都被骗了,可见是真有能力的一个人。”杜春晓挤在黄梦清的镜子前也胡乱理了理头发。
黄梦清一脸鄙夷道:“那是我不愿跟这种人计较,若真计较起来……”
“若真计较起来,你必定会用塔罗牌算个天昏地暗,找到制服她的妙法?”
杜春晓咯咯笑得起劲,又忆起两人在英格兰念书那会子。黄梦清当时便是个习惯隐藏幽怨的人,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喜恶,所以遇到什么委屈,都是杜春晓给她报的仇。加入学校的塔罗占卜会亦是黄梦清的主意,可在这方面有成就的却是杜春晓,所有人都在拼命研究星相塔罗的辰光,唯有她一头钻进心理学的书本里头,从此占卜便完全脱离牌的本来解释,却自有一套独特的解牌技巧,不久便成了会里巫婆式的人物。
“话说,你这次让那呆子把我叫来,目的何在?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塔罗算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若以为我在这儿挨个儿给人算一遍就能抓到真凶,那可是做梦。”
“知道,请你来不是要你查案,我可是把你当嫌犯审呢。”黄梦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算是摸到了杜春晓的兴奋点。
“哟!我一个穷书铺老板,还有这等荣幸?”
黄梦清点点头,细长的单眼皮上微微发些桃红,令整张脸即刻漾起了艳光:“你可知道死去的四个丫鬟,生前都到你那里去算过命?”
杜春晓亦不示弱,直勾勾盯住那双桃红的眼,回敬道:“我可以不知道有四位客人后来死了,你大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牢牢看着对方足有半分钟,夏夜里蚊香罐内吐出的薄烟悠悠扫过两人的皮肤,屋内安静得宛若深幽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