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嘉摇头,“我未见过,不过县主聪颖,又常涉猎奇门之术,许是从某处学来的。”
杜子勤半信半疑,一旁赵雨眠和简芳菲也有意离去,她们要走,各自兄长自然也要同归,纷纷向李云旗告辞,这时李芳蕤也从台后出来,致歉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受了惊吓,杜公子还受了伤。”
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李家兄妹身上,心知多留众人也无益,李云旗和李芳蕤便一起送客,这时,只见双喜班众人也陆陆续续从侧台走了出来,在金吾卫翊卫的看守下,三十来人在校场空地之上站好,既不能离去,亦不能私语。
双喜班人多,但大家不免看向和茹娘长得十分相似的丽娘,只见她眼眶红红,还在忍不住抽泣,一旁演绳上舞的流月正红着眼安抚,见贵人们要离去,她们也都抬眸看了过来,萧湄和郑嫣走在最前,被丽娘那目光一扫,心底莫名一凉,竟有种被死去的茹娘盯视之感,二人心底突地一跳,连忙快步出了校场大门。
客人走了大半,只剩下陆柔嘉和杜子勤兄弟还留下,杜子勤是因这幅尊容不好归府,陆柔嘉则是担心秦缨救的那个孩子,见她未立刻离去,杜子勤便问:“陆大夫,我这面上何时能消肿?”
陆柔嘉道:“至少要三五个时辰。”
杜子勤一听气个仰倒,便与杜子勉商议,“大哥,不如今夜不走了吧,就住在庄子上好了,否则这模样回府,母亲多半要恼怒。”
杜子勉不置可否,待李芳蕤和李云旗归来,听他有此意,立刻为他准备客房,李云旗看了一眼台后的方向,“今夜我们只怕也走不了了。”
台后帷帐里,秦缨听见外头动静,正与谢星阑商议那孩子之事,“既有命案,少不得要查问个清楚明白,但那孩子还受着伤,是等不了太久的。”
谢星阑道:“不若你先一步回京?”
秦缨眉眼间正有踌躇之色,白鸳在门口探看一番归来,“县主,陆姑娘还未走。”
秦缨眼底闪过一丝明彩,很快决断道:“我让沈珞送柔嘉回京,到时让他们先把孩子送到于宅去,正好柔嘉在马车上给那孩子治伤。”
谢星阑与陆柔嘉并不相熟,自然也未十分信任,但见秦缨如此笃定,他便也道:“有沈珞随行,还算稳妥。”
秦缨先叫来沈珞一通吩咐,沈珞听完道:“送完孩子再送陆姑娘回府,那时候属下出城接县主已经来不及了,那县主如何归京?”
谢星阑就在旁,此刻道:“届时我送她归京,你自放心。”
沈珞看了谢星阑一眼,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秦缨见状立刻转身而出,待走到陆柔嘉近前道:“夜色已深,你只带着如意回京,我很不放心,我让沈珞送你回去,晚些时候我与谢大人同归,你不必担忧我安危。”
陆柔嘉本想婉拒,但见秦缨眸色深长,话头一转应了下来,李芳蕤便上前道:“那我送送柔嘉——”
秦缨应好,只交代道:“路上注意,若有何异样,听沈珞的便是。”
陆柔嘉品出话意不对,面色也严正起来,“好,你放心。”
秦缨也跟着送了几步,待出了校场,便看着李芳蕤带着陆柔嘉朝车马房的方向走去,想到金吾卫在庄子外守着,她到底放心不下,便交代白鸳跟着去看看,自己则先回了帷帐之中,一进帷帐,便见玲珑正在谢星阑跟前答话。
茹娘的尸首就在不远处,玲珑红着眼道:“我真想不出谁会害她,她性子好,人也聪明,在班子里人缘极好,她虽与丽娘年纪相仿,但我并未让丽娘带徒弟,只因丽娘性子软,还不够历练,但对茹娘我却十分放心。”
谢星阑蹙眉道:“你对茹娘和丽娘十分不同,丽娘会否因此嫉恨?”
玲珑苦笑,“但这一切都是看功夫如何的,大家都是一日一日的苦练,练出来的自然应该得到看重,否则谁还愿意下苦功?茹娘真是极有天赋,她跟了我六年,从起初一窍不通,到如今几样伎艺皆属上乘,这光靠刻苦是不够的。”
玲珑说至此,遗憾地看了一眼茹娘,“我本来想着,这几个弟子之中,只有茹娘和流月上限极高,将来我或许要将衣钵传给她,却没想到……”
微微一顿,玲珑回到正题,“并且我并非不看重丽娘,只是我为班主,总要做到公正严明,私下里,我待丽娘比待茹娘好得多,她是我昔年故友之女,我待丽娘真如亲女儿一般,但她技法功夫不如茹娘,我也不能硬让她挑大梁。”
谢星阑又道:“此害人之法,需要熟悉水箱机关,且此法无需气力,男女老少皆可动手,听你说这样多,我只觉同在一个戏法之中,茹娘为主角,丽娘总是作配,分得银钱也少,或许会生怨怼之心。”
玲珑再度摇头,“这不可能,我给丽娘的公银虽不多,但前两年她母亲病重,我几乎用了大半的积蓄为她母亲看病,丽娘虽然功夫不佳,品行却是极好的,对我也十分感激孝顺,她不会因此而嫉恨茹娘。”
秦缨一边听着玲珑所言,一边打量茹娘的尸首,她身亡不过小半个时辰,此刻容貌还十分鲜活,想到她是在众人注视之下溺死,秦缨只觉心腔窒闷的厉害,此刻她安静无声地躺着,面上斑驳的胭脂更令她遗容颓唐,秦缨索性掏出帕子,将她面上脂粉一点点地擦了个干净,很快,一张骨相清隽,眉眼如画的面孔露了出来。
谢星阑这时道:“说说丽娘的出身。”
这一问,玲珑沉沉叹了口气,“丽娘的母亲其实算我半个徒弟,她是贞元二年出的宫,那时丰州之乱还未至,但陛下初初登基便倡导节俭之风,要削减宫内开支,梨园和云韶府便首当其冲被裁减名额,她母亲那时十九,因在云韶府颇为庸碌,便被列入了放归名册中,她出宫之后先回了棠州老家,期间与我一直有书信往来。”
“她当时已十九,是云韶府的出身,又等于是被赶出宫的,回了老家也难嫁好人家,兜兜转转找了个屠户嫁了,后来那屠户病故,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待我八年前出宫,当时她已经病重,而丽娘那时已九岁,她便带着丽娘入京来投奔我。”
“我为她寻了宅子养病,丽娘则跟了我做学徒,她和她母亲一样身体多病,如此也令她少了几分禀赋,后面练不出来,我也是早有所料。”
秦缨只听李芳蕤提过玲珑师父如何仗义,此刻听见她对丽娘母子的照顾,越发有些感佩,谢星阑也颔首道:“既是如此,班主去叫丽娘进来吧。”
玲珑应是,离开之前,又看了一眼茹娘的遗体,不多时,丽娘红着眼眶走了进来,谢星阑上下打量她片刻,因她面上还未除脂粉,看着的确与台上的茹娘几乎一模一样,“茹娘如今被害死,双喜班中你最怀疑谁?”
丽娘眼瞳微颤,“民女不知。”
她眉眼间有几分惊恐之色,谢星阑蹙眉道:“你与茹娘做搭伴许久,但每次挑大梁、得最多银钱的都是她,你会否嫉妒她?”
丽娘闻言面露苦涩,“我为何要嫉妒她?她练得好我是心服口服的,有她上场的戏法与杂技,从未出过差错,我却比不上她,并且,大人又怎知不是她嫉妒我呢?”
谢星阑有些不解,丽娘凉声道:“她虽是上场的那个,但戏法演到最后,她却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客人们的喝彩,我虽只负责最后的亮相,但客人们的掌声叫好声都是冲着我来的,茹娘只能躲在各处机关之中听着,她对此也十分心酸。”
谢星阑不明伎人心思,但丽娘如此一说,他也觉有理,“这是她对你说的?”
丽娘摇头,“她未明说过,但我懂,但凡伎艺人,除了银钱之外,最想要的便是客人的喝彩了,伎人身份卑微,可只有那个时候,再皇权贵胄之人也要拜在我们的技艺之下,谁会不想被众星捧月呢?我禀赋比不上茹娘,这些年也全靠师父照应,银钱少些不算什么,反正我母亲病逝之后,我也无处花那些银钱,但我自觉我吃苦没有茹娘多,得到的欢呼喝彩却比她多,只凭着一点,我就应该知足了。”
谢星阑本来对丽娘多有怀疑,但未想到她看着羸弱,心思却这样通透,便又问道:“那茹娘往日里,可还与谁有过龃龉?”
丽娘闻言眉尖微蹙,欲言又止道:“茹娘禀赋极佳,很得师父看重,但我们戏班中还有一位师姐,是跟了师父更久的,尤其她学了师父最拿手的的绳伎——”
谢星阑顿时道:“你说流月?”
丽娘颔首,“不错,正是她,她们二人乃是我们班子里挑大梁的女伎,若说有互相比较之心,那是她二人比较才对,我根本未被茹娘看在眼中。”
丽娘言辞甚有自知之明,谢星阑盯了她片刻,“茹娘和流月近来可有口角?”
丽娘沉吟片刻,摇头,“口角没有,茹娘性子好,流月也是个温文静雅的,她们吵架是吵不起来的,但私底下都铆足了劲练苦功,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的功夫虽不是拳脚武艺,却也是同理。”
谢星阑明了,微微一顿道:“去叫绮娘进来——”
丽娘应是,又抹了抹眼角朝外走,她脚步飞快,并未看茹娘一眼,不多时,绮娘掀帘而入,她年纪尚小,眉眼间存着几分稚气,面对谢星阑,紧张地攥着袖口。
谢星阑打量她两眼,问道:“若定要怀疑一人谋害你师父,你会怀疑何人?”
绮娘眼瞳颤了颤,显然是谢星阑此问极是尖锐,令她不敢作答,她肩膀瑟缩,低眉耷眼,但当她看了一眼不远处茹娘的尸首时,她骤然鼓足勇气道:“若真让民女怀疑艺人,那民女怀疑是……是孙波。”
谢星阑和秦缨神色一沉,都未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真道出一人来,谢星阑忙问,“孙波是何人?”
既已开口,绮娘便再没了顾忌,她哽咽道:“就是今日耍锤最右侧那人,他恋慕我师父,我师父不中意他,他还常躲在暗处窥私我师父,光是我便发现了多回。”
第85章 温善
秦缨和谢星阑略作回忆, 白日耍锤的三人皆身形高壮,一看便给人孔武有力之感,而最右侧那人生着一张细长脸, 是三人中看着最年轻的,谢星阑便问:“此人哪般出身?”
绮娘道:“他是个孤儿, 是班主买来的,有专门收养孤儿练童子功的杂班,名声不大, 平日里开些小场子,又等着各处戏班杂耍班去买有禀赋的苗子, 他是班主三年前买来, 调教了三年之后锤戏耍的最好, 便常常登台。”
谢星阑又问:“他今年多大?已对你师父表过心意?”
绮娘撇撇嘴, “他今年十八,比我师父小半岁,他没正式提过, 但那份殷勤,明眼人都看在眼底,但他怎能高攀我师父?我师父是班主的徒弟, 又是我们班子的顶梁柱, 根本看他不上,他便喜欢在别处偷看我师父, 有次还差点偷看我师父洗澡,简直与登徒子无异。”
绮娘越说越气, 想到师父已殒命, 又悲从中来,“所以若说谁想害我师父, 那我只能想到他了,他爱而不得,又觉得我师父在班子里地位比他高许多,因此生了害人之心。”
谢星阑又问道:“听说你师父和你们戏班中的流月暗中较劲?”
“流月师叔?”绮娘秀眉微蹙,“若说较劲,是有的,我师父对流月师叔的确也存了一丝芥蒂,不过我觉得流月师叔不像会害人之人。”
谢星阑看了一眼旁里茹娘的尸首,“你师父为何心存芥蒂?”
绮娘道:“因流月师叔跟班主的时间最长,班主刚出宫,流月师叔便在班主身边了,听说也是班主一位故人的孩子,流月师叔天分好,又和班主亲近,班主的绳伎只传给了流月师叔,师父说她本也想学的,可班主只教给她杆伎。”
“又为何说流月不会害人?”
绮娘略一犹豫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流月师叔脾性好,对我们这些小辈也十分宽和,还私底下教过我好些技法,并且她已经是班里最有名声的了,我师父还未盖过她去,她有何道理害人呢?”
谢星阑又问:“那丽娘呢?”
绮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道:“丽娘就更不会了,丽娘和我师父做搭伴,很听我师父的话,她功夫比不上我师父,性子和软,身体也不好,平日里很谦逊,且她和我师父生的十分相像,别人都说他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绮娘话音落下,秦缨在旁忍不住问道:“我看她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你们平日里如何分辨她们?”
绮娘道:“她和我师父装扮上之后,便是我都难看出差别,但一开口,二人气韵大不相同,我师父的声音亦要清丽几分,待去了妆后,便能看出我师父脸颊略丰,眉骨亦显高扬,而丽娘脸型更显清瘦,并且她常年看病喝药,嗓子都喝哑了。”
绮娘边说,秦缨边去看茹娘的面庞,只见她眉眼长开,眉骨的确不低,而她看着细痩,可面腮微鼓,与丽娘的确略显不同。
秦缨未再多问,谢星阑便道:“去将流月叫来。”
绮娘起身而出,目光扫过茹娘时,眼底悲戚更重,她掀帘离开,不多时,身着霓裳的流月缓步走了进来,她福身行礼,谢星阑便问道:“你和茹娘都得班主看重,那你可知班主将来要将衣钵传给谁?”
流月眉眼间也浮着几分哀色,“若是茹娘未出事,应该会给茹娘的。”
她轻叹了一声,“我性子文静,不比茹娘聪明有魄力,让我演绳伎可以,但若让我带整个杂耍班子,那我做不来,并且……我也不一定会一直留在班子里。”
谢星阑和秦缨对视一眼,又问:“此话怎讲?”
流月道:“我不打算一直演杂技,姑娘家总要嫁人的,若嫁了人,便不可能再抛头露面了,此事我与师父提起过,师父也说尊重我的意愿,相比之下,茹娘就坚定多了,师父提起嫁人之言时,她从未表露离开班子的意愿。”
谢星阑目光如剑,流月始终微垂眉眼,他便继续问道:“你可知班内有何人对茹娘心存爱慕?”
流月略一迟疑,“万铭?”
谢星阑问的本是孙波,可流月却道出万铭,这令秦缨也有些意外,谢星阑便吩咐,“仔细说来——”
流月摇头,“我也说不好,是他二人总在一处搭伴,平日里相处最多,我曾在万铭身上看到过女子之物,便猜可能是茹娘相送,许是我想多了吧,我也没有证据。”
“是何女子之物?”
流月回忆道:“是一只香囊,绣纹颇为精致,不像在外面随便买来的,万铭今年二十二岁,老家并未定亲,若他二人有情,也十分正常,毕竟他们搭伴演戏法三四年了,但我并未问过,且师父也不喜欢班子里的人生情。”
日久生情再正常不过,而片刻前的万铭的确比其他男子更为悲痛,谢星阑颔首,“去把万铭叫进来。”
流月行礼退出,不多时,万铭红着眼眶而入,待看到茹娘的尸首时,面上神色更显悲痛,待谢星阑开口问起他为何在双喜班,万铭便道:“小人是被班主从此前的长庆班挖过来的,小人表演戏法是其次,重要的是会设计戏法,双喜班从前没有戏法伎人,小人来了之后才开始演戏法,小人前后想过十多个戏法,好些人慕名而来。”
谢星阑道:“听闻你与茹娘搭伴多年了,你与她之间可有情愫?”
万铭一听惊道:“大人此话怎讲?班主不喜班内人生情,何况班主看重茹娘,小人更不敢胡为了,小人与茹娘有同门之谊,绝无男女私情。”
“那如今茹娘死了,你可有怀疑之人?”
万铭茫然摇头,悲道:“这我可真猜不出来,我们班主脾性良善,班子里大家也素来是和睦共处,别说结仇了,便是小吵小闹都极少,我真想不出是谁害了茹娘。”
他又疑惑道:“那锁扣上的锈迹真是抹盐而成吗?”
见他对此案性质还有怀疑,谢星阑眉目微沉问道:“戏班之内,可有人给你送过香囊?”
万铭微愣,“香囊?我的香囊都是自己买的,何人会送给我?”
谢星阑盯着万铭,万铭倒是不躲不闪,片刻后,谢星阑道:“你出去将孙波叫进来——”
万铭起身应是,待看到茹娘尸首,又沉沉叹着气,他前脚刚离开,谢星阑便道:“这个万铭得好生查一查,问了这几人,他是最不愿多说一字的。”
秦缨也道:“香囊之事他明显想隐瞒。”
话音落下,帘络被谢坚掀了起来,孙波跟在他身后而入,谢星阑先问谢坚,“搜得如何?”
谢坚摇头道:“他们的住处十分干净,自己的私物也不多,厨房那边问过,说今日除了用膳的时候双喜班的人去过,其他时候无人再去厨房。”
谢星阑面色微沉,这时看向孙波,孙波身形壮实,一看便是练了苦力功夫,当着谢星阑,他有些紧张地板着身子,谢星阑目光锋锐地打量他片刻,倏地问道:“你对茹娘有意?”
茹娘的尸首就在一旁,想到此处,孙波越是不自在,他哑声道:“没、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