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一直写到很晚很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着睡着了。
他被妈妈的声音叫醒,一同唤醒他的,还有鸡汤面的香气。
他在热气腾腾的氤氲水汽中,委屈得又要落泪。
“哎,别哭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爸爸看见你哭又要生气。”妈妈说。
“斯年啊,你不要恨你爸爸,他这样也是为你好,你这个样子,将来真的要吃亏的。我跟你讲,我们家跟外面那些人家不一样,你还小,大了就晓得你爸爸一片苦心了。”妈妈又说。
陆斯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永远都是这一句。
“我没有错。”他说,像所有倔强的少年一样。
妈妈板起脸,“你怎么没有错?送你上学你就老老实实听话,耍这种小聪明干什么?”
他忽然不想看母亲的脸,皱起眉头,“我知道我自己的水平在哪里,我也知道不缺这个奖学金。刘冉才需要。”
“他需要就该尽力争取,怎么能靠叫你让他呢?这就是穷生奸计。”
”他不是那种人!”
刘冉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不该这样说他。
“你为了个外人怎么这样跟妈妈讲话?”妈妈的眼里很快聚起一层泪,“你这孩子还有没有良心?我劝了你爸爸一晚上,好歹劝得他气消了,才能拿一碗面来给你。你还凶我?”
陆斯年深深叹了一口气。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每一次跟父母意见相左,妈妈总是说这些话:
“我们这是为你好。”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知好歹,总是要惹爸妈生气?你跟你爸爸犟,搞得全家饭都吃不下去,你说你是不是该好好反省?”
“你爸爸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的。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总是叫我们难做?”
这件事情最后变成怎么样,他已经不记得了。
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无尽的窒息。
在漫长的青涩岁月中,他渐渐明白了,在父母的想象中,有一个既定的形象,那个才是他们的儿子。
而陆斯年存在的全部意义,是成为那个儿子。
然而没有人能说得清,具体的条条框框在哪里,他即使想努力,也无从努力。
自己像是身处在一个看不见轮廓的迷宫,他一直往前走,在看不见的墙上撞来撞去,碰的头破血流。
在错误中学习,在惩罚中学习,直到他成为那个人。
他的长相遗传母亲,生得眉清目秀,这个不好,不够英武。
他沉得下心学习,这个好,给家里长脸,要维持。
他的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这个不好,大丈夫心无沟壑难成大器。
……
他寻找着墙壁,也寻找着出路。
但有一点,是他父亲很喜欢的。
他的心很沉,手也很稳。
十二岁那年,他和松墨第一次被父亲们带着去靶场,他赢了松墨。
不苟言笑的父亲,第一次用超出“嗯”之外的语言赞扬他。
奇怪,他期待了那么久的,来自父亲的认可,竟然也没有多么欣喜。
他不喜欢枪,不喜欢那声巨响,也不喜欢枪拖砸在肩头的后坐力,即使是戴着耳机,换成了手枪也不喜欢。
可是父亲很喜欢,母亲看起来也很欣慰,所以松墨叫他一起去靶场的时候,他还是会去。
他很早就学会了,在这样的家庭中,他除了妥协和退让,别无他法。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医生那里听说了一个名词,pathological amodation 病理性调节。大概的意思,是用来形容一种无意识压抑自己迎合他人的行为。究其原因,是源自一个孩子害怕失去自己与生俱来的对父母亲缘关系的依恋。
真正的陆斯年,在这样长久的调节中,渐渐迷失。
人人都说陆参谋的儿子,真是个好孩子,可惜性子冷了点儿,不像时军长家孩子阳光自信。
真是可笑,一个在迷宫和漩涡里挣扎的孩子,光是与自我厌恶和自我怀疑搏斗,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开始厌恶上学,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就烦躁不堪,不过如果那一天有美术课,他又能好一些。
于是他每天早上都会早半个小时起来,在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坐在书桌前画一张潦草的画稿。
他把画稿夹在书本里,允许自己用课间休息的时间慢慢画完,到了放学的时候,再把完成的画稿扔到垃圾桶里。
画画,是漩涡中的绳索,是他最大的秘密。
*
太阳越升越高,一片绿荫被阳光烘出草木的香气。
傅青淮靠在陆斯年肩头,看着那副渐渐成型的绣球花。
青绿的底色上,蓝紫青灰的色块团团围成一个个小球,还有一抹砖红色在画布的一角。
“细看都是一团团的颜色,可我一眼就能想到那情境。”傅青淮笑着,“不愧是’时松墨’。”
“因为是画给你的。”陆斯年偏过头,侧脸贴在她的发顶,闭了闭眼,“读书那会儿,还替同学画了不少画呢。”
“他们不告诉家长?”
“中学生这点儿义气还是有的。再说了,要是被我爸发现了,谁替他们画画儿追女孩子?”
“那你追过女孩子没有?”
“你可饶了我吧,我那会儿都自身难保了,还追女孩子呢。”
“自身难保?出什么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不过就是被发现了,不让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