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想做的事是没人拦得住的。
李琮用两天时间安排好了一切,确保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之后,这支使团还能在赵乐儿的带领下回到长安。
——若她不能回来,那么赵乐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罗枝枝。
再之后,她的布局与筹谋尽可以归四大侍卫分而治之。
赵乐儿眼含泪水,不敢去送李琮,因为她担心这就是她和殿下的最后一面,可是,若当真是最后一面,她又怎么忍心不去多看一眼殿下呢?
于是,在一个晴朗且干裂的冬日早晨,李琮来到与紧那罗王约定好的地点。
那是一片高踞于戈壁滩上的沙色巨原,像是盘桓于人间的龙的残骸,粗犷的骨骼之间错落高低地排列着张开黑黝黝嘴巴的洞窟。
今天的风很好。
满壁石窟的脚下系着一条蜿蜒的河带,映着淡金色的阳光,随着阵阵微风的到来,闪烁着鱼鳞一样悦目的光泽。
是错觉吗?
窸窸窣窣、难辨含义的嘈杂人声……
李琮用眼睛在数洞窟的数量,她专注的样子很迷人。赵乐儿差点忍不住眼中的泪,背对着恼人的清风,转过身去偷偷擦着。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赵乐儿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明明立下汗马功劳,却只能得到从别人手缝之中漏下来的少得可怜的封赏?为什么殿下已经是大唐最优秀的将军,可她在朝廷中说话的分量连一个末等武将都不如?为什么她在尸山血海中奋力挣扎十几年,最终还要以身犯险,下什么阿鼻鬼洞?
真是太不公平了。
“阿琮,这真的值得吗?”
她的驸马轻声问着。
李琮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数好了,一共有二百一十七个大小不一的洞窟,大的可容百丈大佛,小的连人脑袋都钻不进去。
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鬼洞呢?
“法成是对我没有信心吗?”
李琮笑得很轻松。
令她诧异的是,竺法成却一把抓紧了她的袖子,定定地看着她说:“阿琮,你需要阇梨攀为你做什么?如果我也可以为你做同样的事,你是不是就不必完成这个约定?你是不是就可以答应我不进鬼洞?”
他知道的。他知道,李琮不是那种会为了情情爱爱冒生命危险的人。
她可以为了心中的目标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他也可以为了她的目标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李琮拂开了他的手,瞥了一眼一脸看热闹的紧那罗和鬼夜叉,低声对他说:“法成,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遭受世人白眼与唾弃,无尽的追捧和踩在脚下的恶意,在一瞬之间全部翻转。
那双碧如晴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明明有一腔的心意想要表白,可话到嘴边又变成笨拙的呜咽之声。
我只能这样看着你的背影,走向我无法触及的领域。我为你的野望与即将到来的胜利震悚不已,更恨自己无法为你渴望的一切添一份力。
……我该如何爱你?
以我的方式爱你,不,要以你的方式爱你。
“王,你看帛蜜罗王子呆傻傻看公主的眼神好滑稽哦。”
紧那罗咳了一声,把鬼夜叉藏到了身后,一本正经地问:“公主,您都准备好了?”
李琮背着行囊,里面装着生活物资和简易行军物品,还带了顺手的长刀、匕首以及暗器。
鬼洞中幽暗狭窄,射程不够,用不到弓箭,她也就没带。
“嗯。”
紧那罗不忘再重复一遍:“公主,您是同我签了生死契的,若是……”
竺法成无悲无喜地望了紧那罗一眼,饶是与他亲情淡薄的龟兹王,仍然感受到了浓郁难言的悲伤之意。
所以,紧那罗愣了一下,没说下去。
李琮却毫不在乎地说:“前程自担,死生不论。龟兹王,快些告诉本殿哪个才是真正的鬼洞吧!”
紧那罗意外昭阳公主在死生之事面前的潇洒,她也不再多言,为李琮指好方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于深渊之中。
竺法成想要追上去,赵乐儿却得了李琮的命令,她早有准备,看竺法成动作不对,一下就把人给打晕,又命人把驸马送回城中好好休息。
紧那罗看得目瞪口呆,她瞧见赵乐儿抱臂注视,全神贯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你不走?”
“我要等殿下。”
紧那罗笑:“假如你的殿下回不来呢?”
赵乐儿瞪了她一眼,说:“既然殿下答应过,那她一定会回来。”
紧那罗有些羡慕,她终于发现李琮的手下和龟兹的臣民有什么不同,那是一种近乎于对神的无条件、无目的的崇拜,是世俗中的君主很难从属臣身上获取的精神力量。
她说:“好,那我就在王宫中等你的殿下回来。”
而只身一人走入鬼洞中的李琮见到的则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鬼洞之中与鬼洞之外似乎是两个处于异质时空的世界。
那是幽冥的入口,是普照众生的光照射不及之地,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从中获得生存必需的能量。
刚一进洞,李琮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夜明珠,洞穴之中气体混杂,不好使用明火照明,因而特意拿了这颗夜明珠来。
可是,在阿鼻鬼洞之中,连最璀璨的夜明珠也只能照到眼前一点点的地方。
洞穴深处好似一张贪婪凶兽的嘴巴,毫不留情地把所有光亮吞噬殆尽。
司南、罗盘、指南针,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工具都失灵了。
李琮只能凭着多年野外行军的经验判断大致的方向,奇怪的是,鬼洞中似乎是有一条人工开辟好的道路的,这条道路不是通往任何一个方向,更像是不断地、不断地向下延伸。
仿佛通往阿鼻地狱。
而那阵密密麻麻,像是人声,又像是潮水涨落声音的异响一刻也不曾停歇。
“这就是阿鼻鬼洞的由来么?”
李琮冷静的声音从装有石炭的面罩后面传来,她的声音只传播不到几步的距离,好像遇到了什么黏腻而又柔软的物质,化作溪流入海一般与那些嘈杂的人声合在一处,很快就听不见了。
只有那阵诡异的声响还在继续。
李琮无法辨别声音的来源,她高举着夜明珠,幽蓝的珠光映衬着她坚毅的神情。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走了很久很久,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变化。是在原地打转?还是这条路就是如此漫长,无有终点?
纵使没有尽头,她也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