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流落民间那几年经历了什么吗?”
窦缈转动佛珠的手指不动了。
“阿丛,我猜得到。”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幼女孩儿在战乱年代流浪会遭遇什么?不难猜。
李琮的表情变得诡异起来,她的声音像是幽灵一般飘渺。“不,你猜不到。”
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咸阳十叁年。
陇西李氏举兵十万,意图推翻隳帝暴政。左柱国李敬与娘子军统帅窦缈是这次起义的发起人,夫妻二人一呼百应,势如破竹,叁个月内就打到了长安城外的万年县。
“叁郎,不是我说你,你也未免忒不疼人!嫂子身怀六甲,丛丛儿才这么点大!你怎么舍得还让嫂子上战场?”
那时候的李敬还没这么深的城府,柴侯爷一句打趣就叫他臊红了脸。“我是舍不得叫飘飘受苦,可她想上战场我哪里拦得住?再说,飘飘的娘子军在民间威望很高……”
“好你个柴二郎!又在敬哥哥面前说我的坏话!”
幼小的李琮听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她想去摸一摸母亲隆起的肚子,小手还没搭上肚皮,就被李敬毫不留情地拍掉了。
“丛丛儿,莫要胡闹。”
李琮不服气地撇嘴:“我才没有胡闹!阿娘,妹妹什么时候才会出生呀?”
窦缈问:“丛丛儿怎的知道是妹妹不是弟弟?”
李琮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已经有叁个哥哥啦!想要阿娘生个妹妹来陪我!”她咬了咬手指,这是李琮焦虑时候特有的表现,直到成年之后她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我要好好练武功,就像阿娘那么厉害,然后我就可以保护妹妹啦!”
李、柴二人只当李琮是童言无忌,窦缈却欣慰地看着李琮,鼓励她道:“丛丛儿一定会成为比阿娘还要出色的将军!”
后来,窦缈流产了。
血腥的气味刺激着李琮的嗅觉,她呆呆地问:“我的妹妹死掉了吗?”
窦缈悲痛欲绝,暂时退居后方。李琮想尽办法逗她开心也没效果,直到那个女孩儿的出现。
“咦?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真是上天的恩赐。
窦缈收养了这个小叫花子,给她取了新名字“窦丛”,传令下去这就是她的第五个孩子。
谁都能看出来窦缈的精神状况不对劲,但没人忍心戳破一个心碎母亲的梦境。李琮欣然接纳了她的假妹妹,带着窦丛在军中上蹿下跳。
一切都很美好。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那一天,隳帝杨利率兵叁万突袭。李敬带着妻儿老小仓皇逃跑,却把两个小女儿给忘了。
“姊姊,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李琮把妹妹抱在怀里,忍住不去回想父亲撇下她的身影。她知道李敬明明可以顺手把她和妹妹一起抱上车的,但是,他还是选择放弃。
“不怕,不怕。有姊姊保护你呢!”
李琮和窦丛就这么开始了她们的流浪生涯。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太好,没两天就叫城外的小叫花子给盯上了。李琮年纪是小,可凭着几招功夫倒也唬住了人,顺理成章当上了小乞丐头子,姊妹两人互相扶持,好说歹说是活下来了。
李琮时刻想着要回到母亲身边去,她吩咐手下的小乞丐打探李敬和窦缈的消息,没想到反为小乞儿们招来杀身之祸。
“看到了吗?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
那一排排小而圆的头颅垂在城墙上,死不瞑目地望着碧蓝晴空。李琮的眼睛中盛满对隳帝的恨意,可她还没有忘记捂住妹妹止不住的哭喊。
一群小乞丐通敌叛国?真是可笑!然而,隳帝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她们只是一群好死不死的替死鬼。
李琮给自己和妹妹乔装改扮一番,想带着她偷偷逃出城,人还没走到城门口呢,就被隋军团团围住。
“小乞儿,你就是起义造反的头目?”
来人有一把好嗓子,清脆悦耳,如鸣环佩。
李琮愣住了。
那名少年身着锦袍,头戴冠玉,气质华贵,光彩照人,翩翩浊世佳公子不过如此。
当然,李琮并不是一个看脸的人。或者说,她不仅仅是一个看脸的人。
少年见李琮沉默不语,以为是她没听清,好脾气地又说了一遍。他不知道,李琮之所以没有反应是因为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逼自己把快要脱口而出的字咽下去。
杨昭表哥。
隋朝太子,隳帝宠儿,她的表哥。
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开始,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曾经,杨昭是李琮最好的玩伴;现在,她与他是对立的仇人。
“小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大好人!求求你,放了我和姊姊好不好?”
窦丛稚气的话语招来隋军无情的嘲笑,唯有那少年定定望着李琮一语不发。
他,认出我了吗?
不,不会的。李琮心中自嘲。她一身破破烂烂,头发活似鸡窝,甭说是杨昭表哥,恐怕连阿娘也认不出来呢。
“小妹妹,本宫不能放你们走。”
刀光剑影,一闪而过。
是一道拂尘为两个女孩儿挡去攻击。
“太子殿下,我说你的心也太狠了叭?这么小的小娘子你也下得去手?”
不久之后,李琮就会发现这个看似一本正经的坤道是个不着调的性子,但是,此时的李琮只认为她上天派来拯救自己与妹妹的盖世英雌。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太子,贫道劝你做事不要赶尽杀绝。风水轮流转,今日这小乞儿的命悬在殿下你一念之间,谁知他日你的命是不是还需这小乞儿垂怜呢?”
李琮的视线被坤道挡住,她看不清杨昭的表情。坤道说得没错,世事难料。那时,杨利是开明的皇帝,李敬是忠心的权臣。李琮出生的那一年,杨利把她抱在怀里,说:“孤命里没有女儿,不如丛丛儿嫁给阿昭作太子妃,将来当整个大隋的女主人好不好啊?”
她与他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