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昭阳公主更是每日往务本坊跑。
“殿下可会怀念战场?”
崔令那张橘皮风干的老脸笑出菊花盛开的褶子,李琮分不清崔宰是在看笑话还是在释放善意,故弄玄虚地回道:“庸人自扰。”
至于庸人是谁,见仁见智。
“李司业,今儿又来了?”
李琮冲挥舞着小手与她打招呼的刘哀儿点了点头,反问道:“本官来国子监有何不妥吗?”
本殿——本官。
李琮很享受这种称呼的转换,纵然这是皇帝安抚她的手段,她并不在乎。在无人在意的阴暗帝国,她庞大的野心版图才刚刚开始扩张。
“说你两句还喘上了。”
上官过绷不住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们是朋友。
即便不知李琮在打些什么主意,上官过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她、鼓励她、帮助她。从前,她上战场的时候,她出不上力;在国子监里,二人好歹有个帮衬。
“上官今天要讲些什么?”
上官过收起书本,领着一班女孩儿,浩浩荡荡地朝着国子监后院走去。那里是归云书的住所,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菜园。
“女师是要带我们去见太傅吗?”
“天啊!我穿的衣裳好不好看?”
“怎么办?怎么办?我今天没化妆!”
“女师怎么也不早说,早知道要见太傅的话,我肯定好好打扮!”
上官过暗暗打量着李琮的脸色,瞧她一点儿不高兴的样儿也没有,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她小声说:“瞧瞧这些娘子昨天还说想当官儿,一个小小的归太傅就把她们迷得七荤八素!”
话里话外那意思倒像是归云书天生丽质引人遐想。
“这小小的归太傅可是你我的顶头上司。”李琮并不介意有这么多人爱慕归云书,她知道那些女孩子的心思很单纯,根本想不到男欢女爱那一层,无非是少女时代对年长异性的天然仰慕。
上官过拿不准李琮和归太傅相处得如何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昭阳对归太傅求而不得这个阶段。她想,昭阳公主果真潇洒,曾经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说不在乎也就不在乎了。
李琮是向来不需要她操心的,可这班女孩子就有得她头疼了。
未免太爱男人。
“我们上我们的课,与太傅有何关系?”
“啊……怎么这样……”
“太傅身体不好,不该去打扰他的啦!”
“好吧。”
哀声连连。
在李琮的笑眼里,一队侍从鱼贯而入,搬来各式各样的农具。这班女孩儿还没懂女师是什么意思,只听上官过含笑问道:“有谁说说什么是立国之本?”
一个大胆的女孩儿抢先答道:“是圣人在马背上打来的江山!”
李琮笑意更盛。那女孩儿望向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因她在场特意夸夸她的老子。
上官过捧了李敬两句,说:“胜非其难也,持之者其难也。我之所问乃是立国之本,而非得国之道。”
另一个女孩儿抬手发言:“立国之本当在农业。”
上官过欣慰点头,说:“林小娘子果然聪慧。”
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农业的话,女师作甚要摆一摊农具来呢?林昀的脸微微红了,似乎还不习惯被人当众夸奖。
上官过随手一指身后菜园。“今日我们就来身体力行地学一下何为立国之本。”
女孩儿面面相觑,说不出话。头一个抢答问题的女孩儿再次大着胆子问道:“女师的意思是要我们干农活儿?”
能上国子监的女孩子无疑是贵族之女,捶丸、马球玩儿得好的人不少,下田、种地不在她们的涉猎范围之内。
“那是田舍郎干的活儿,我们、我们可是……”
显然,女孩儿们大多是不愿意的。
林小娘子首先站了出来,抓起一根锄头,“咣当”一声挥在菜畦上。李琮眼睁睁看着归云书种下的小菜苗被这一锤头铲得根儿都不剩,笑开了花。
摄于上官过的淫威,女孩儿们不情不愿地拎起农具,漫不经心地干起活儿来。没一会儿,白白净净的小脸儿变得灰头土脸,干干净净的衣裙变得脏兮兮的。
“哪有这么干活儿的?”上官过看不下去,亲身示范,怎么分清是禾苗还是野草,怎么把菜田修剪整齐。她们年纪还小,从父兄那里学会了人分叁六九等,骨子里却还有属于孩童的天真以及学到新知识的纯粹喜悦。
“女师,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个?”
上官过停下手中动作。“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终生劳作,而无所得,只能过卑贱穷苦的生活;一种人终生悠闲,拥有财富,锦衣玉食,生活富足。”
这些女孩儿听不懂上官的言下之意,愤愤不平道:“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呢?”“女师是要我们自食其力?”“可我们为什么要干活儿呀?那本来就不该是我们干的!”
上官接着说:“你们还小,又被保护得很好,不知道打起仗来的世道。”她看了眼李琮,怕戳到她的伤心事。“前朝那么多贵女哪个不和你们一样,生下来千娇百宠,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们也以为这样的人生可以持续到永远,一朝烽火,遍地飘零。能靠这双手养活自己已是万幸,更多女人……怕是连平康坊都去不了。”
平康坊,长安城中最有名的烟花之地。
更多女人,做了暗娼,做了妾室,做了性奴。昔日的贵族身份不会给她们带来任何保障,只会成为玩弄她们的男人兴奋的根源。原因很简单,即便同属于贵族阶级,那些女孩从未获得权力,一旦保护她们的父兄死去,她们的贵族品格反而为她们招致祸端。
“上官,现在告诉她们这些为时尚早。”
望着这群懵懂童稚的面孔,上官过悠长地叹了口气。哪里早了?远的不说,就说昭阳,她人生的大多数时间在战火纷飞中度过,怎么求生、怎么活命、怎么杀人,是她还没懂得孔孟之道时就学会的生存本领。
林昀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问:“女师是要我们居安思危?”
是,也不是。
上官过今天来这么一出主要是为了李琮正在长安城中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女学事业,先在国子监的女班试个点,再看看怎么推进改良,没想到开起话头就说了这么多。
“原来女师是这个意思呀!”“早说嘛!我们可是很聪明的!”“嗯嗯!父亲前几日还夸我能看懂《大学》厉害极了!”“道理都懂了,这活儿是不是就不用干了?”
李琮早就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上官过则是恨铁不成钢。作为她们的老师,她自认为对于她们她是有责任的。一声惊呼,上官过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儿累得昏倒过去,急忙前去查看情况,没想到下一秒就听到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太傅,您、您怎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