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诀看得心痒痒,又忍不住揉揉少年的小脑瓜,长袖一挥,手掌扶住阿枫的肩头,宽大的衣袖不留痕迹将小小的少年护在怀里。
走吧。
是,大人。
一路上,两人的行程比旁人慢了许多,阿枫眼疾未愈,脚下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行走缓慢,且在路过糖糕摊子时,蜜糖诱香,于是银白绣满繁复符文的衣袍里,伸出一只小小的手。
叶诀停步,拉长了调子问:想吃?
怀中的小东西点点头。
买什么糖糕,你自己与摊主说。
怀中的小东西后背一僵,又摇了摇头。
叶诀被可爱到,心里炸成了一股烟花,少年个子矮矮的,像一只小猫儿被他圈在怀里,点头摇头时蹭着衣袖,叫人心痒难耐。
他没逼阿枫必须作出选择,走到摊前,这摊主专卖甜甜的糕点、糖膏,有用甘蔗榨出的汤汁调的糖块,有用蜂蜜桂花混在一起熬出的糖膏。
两块芝麻糖糕。叶诀道。
好嘞!
热乎乎、新鲜出炉的芝麻糖糕被送到叶诀手里,叶诀把一块递给怀中不肯露面的小动物,另一块拨开包裹的油纸,咬了一口喷香的糖糕。
糖糕入口酥软香甜,细碎的芝麻满口生香,澄黄的蜂蜜在舌尖融化绽开,甜腻软糯。
小动物估计也吃开心了,衣袍下陆续传来微小的咀嚼声。
叶诀斜了一眼他鼓鼓的腮帮子,眼珠一撇,随口提及:你看,这芝麻糖糕甜甜的,多好吃!
阿枫一顿,沾满芝麻糖渍的小脸认真地点了下,表示很同意。
叶诀见他顺利上钩,一拍手:你是小弟,怎么能让本座伺候你?下次自己来买!
果不其然,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某只小动物靠得愈发紧,毛烘烘的脑袋贴到了他的臂环里,像是有这一道衣袍的庇护,便可以抵得过外界的风雨。
例如一个人长久地陷在黑暗中,最阳光灿烂、意气风发的少年的瞳孔中也会染上洗不掉的墨黑。
叶诀忽而站住,表情变得严肃。
阿枫不明所以,同样停住脚步,扬起刀痕未消的清俊面庞,眼神迷茫。
阿枫,你觉得那卖糖糕的摊主如何?叶诀沉声问。
阿枫的眼瞳闪了闪,他对世间的记忆寥寥无几,连同上下尊卑、凡尘俗事等都不甚明白,按照自己大概的理解,软乎乎地回道:白日摆摊,傍晚做糖糕,日复一日。
非也。叶诀淡淡道。
青木城中人妖混杂,修者隐于凡世,若有横行霸道拿了糖糕不给钱的,摊主也只能苦哈哈地受着,若是两位大能比试不小心掀翻了摊位,摊主也不敢索要赔偿,只得自认倒霉。
好苦。阿枫定定道。
叶诀一挑眉:实则不然,摊主虽苦,然长街繁华,更有如本座般愿一掷千金打赏的善人,每日收入颇丰,摊主收摊后可买壶小酒品酌,日复一日攒下些银钱便可开设店面,不再每日风雨奔波。
一语说尽,他敲了敲少年的额头:一苦换一喜,是人生常态,阿枫你小小年纪受这般折磨,日后定能遇到天赐机缘。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番劝解对于阿枫的过往来说是杯水车薪,可他又转念一想,劝一劝嘛,大不了今天劝完明日再劝,让阿枫敢主动触碰生人,便是一大进步!
叶诀定了念头,心中的热情愈发高涨,而怀中的小动物却眼巴巴地问道:天赐机缘?我何时能遇到?
啊,这个叶诀卡壳。
天赐机缘,你以后可能有机会遇到,但绝不是在一帮邪妖聚集的狐来客栈。
这事不急。叶诀回道,他开始转移话题,向天空张望:狐三说今天会放烟花,烟花呢?
青木城有一道清河穿城而过,河流上漂浮的花灯将水面映得波光粼粼,不时有弹唱小曲的精致画舫划过,这石桥两侧挂了红绸,二人便站在桥尾、红绸的尽头。
叶诀环顾四周寻找烟花,没意识到他怀中的少年双眸如寒夜星子,定定地望着他覆面的白纱巾。
天赐
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叶诀下意识低头,双目震惊地微张,他竟发觉连日不展笑颜的小东西,嘴角竟窝着个小梨涡,浅笑安然。
不得不说,阿枫笑起来真漂亮,像是任他揉搓的小白猫,让人忍不住想揉揉它。
轰!一道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骤然绽放,火树银花,落下点点星火。
叶诀以为阿枫听到烟花的声音,故眼巴巴向上瞧,他便决定飞到空中看,一把揽住少年的腰,向上一跃,夜晚的冷风拂过面庞,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转瞬间,一束烟花在面前绽放,点亮黑夜。
他见少年仰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被烟火映亮的眼里满是欣喜,心里很是高兴。
而殊不知,少年深沉的眸子从未在他身上移开过片刻。
这回看清了烟花,开心么?
回大人,阿枫的确很开心。
第十三章
夜市逛了许久,归来之时阿枫手里抱着糖糕花灯,身着崭新的青衣衣衫,一回到房间便趴在床上不动弹了。
叶诀把人翻身放好,又盖上被子,手伸到袖中取出一根红绳系在少年手腕上,凭空画符落下护身阵。
老大。狐三带着一众装备齐全的小妖立在门口,气势汹汹。
处理完了?叶诀闭眼问,他已闻到小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狐三肃然回:巡查一圈后,揪出几名青松派的探子,现下周边已经安全了。
叶诀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伸手掖了掖被角,纤长的指尖拂过少年微湿的额发,轻声叹息:好好的睡一觉吧,醒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
月黑风高夜,正适合行事。
一道黑衣掠过长空,竹叶簌簌作响,几只漆黑的毛团子紧跟上,四野再度恢复沉寂。
叶诀抵在一棵苍天古树后,目光警惕打量情况,后山果然防备松懈,半晌看不到一个巡逻弟子的灯笼。
后山靠近密阁,按理来说应戒备森严,然孤鹤峰的密阁乃是仙尊设下,机关重重,普通修者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靠近,这般平静了百十来年,倒让众人放下了警惕。
如此,便成全了今日的他。
叶诀可不信萧鸣泓的话,说要凝玉山果,先搬出无垠水,不然便搬出师尊,信他个鬼!这密阁他今日定要一探究竟!
他停下脚步,张开手心缓缓催动灵力,不多时,手掌心微微发亮,一道泛着蓝光的符印纹路显现,此乃亲传弟子符文,太虚仙尊弟子人手一个,依靠它方可打开密阁。
周围没人,老大,按计划行事?狐三急匆匆赶来问道。
叶诀手掌一握,轻轻点头,不远处的一处楼阁飞檐翘角,红墙碧瓦,气势非凡,正是可能存放凝玉山果的密阁!
他法诀一掐,玉指在空中绘出鎏金繁复的符文,整个人率先向密阁飞去,小妖们随即跟上。而在即将靠近之际,身侧忽而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叶诀疑惑地微微皱眉。
而那道身影凭空一挥,数道银光直直向他刺来,叶诀一时不察,微小尖锐的银针瞬间刺破胸腔,突然的袭击令他心口一窒,喷出一股黑血,随即如坠落的飞鸟般坠向地面!
小妖们顿时惊呆,捂着嘴不敢出声,脚步飞奔着向他的方向追赶。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狐三扑到他胸前,焦急地压着声音呼喊。
我叶诀张口说话,一口黑血再度涌出喉咙,浸染了覆面的白纱,无法发出一字半句,而抬头间,他看到袭击他的那抹身影悠悠然离开了。
快带老大回去!狐三扶起叶诀命令小妖们。
一行人趁着夜色回到客栈,这一路上,叶诀的胸口如同刀割般的难受,黑血更是源源不断从口中吐出,衣襟尽是斑斑血痕。
我去取续命丸!幺阿雪飞奔着走向门口,冷不丁撞见了一个人,正是被吵醒的阿枫。
阿枫眼盲看不清,嗅觉却非常灵敏闻到了血腥味,向前走几步便看到了血衣。
大人!阿枫惊叫。
他还没看清大人的面庞,胸前便被人狠狠推了一下,踉跄着退后几步。
别看!叶诀推开少年,他一手抓来狐三,咳血斥责:咳咳,你、你也不怕吓到
话未说完,一口黑血自嘴角喷出,溅湿了雪白的白纱。
狐三扶着高大的仙君本就摇摇晃晃,一口血差点崩了心态,他赶忙将仙君扶着坐下,拽着阿枫的衣角,把人拖出卧房:小阿枫你可莫要添乱!这血淋淋的多吓人,你回屋睡觉去!
阿枫抓着狐狸爪子,急急地问:大人因何事一直吐血,严重么?
狐三挥挥手:不严重。然后对楼下的小妖高喊:续命丸拿来了吗?快点!
拿来了拿来了!幺阿雪一眨眼间便窜上到楼上,狐三抓过锦盒,钻进卧房。
续命丸
阿枫呆在原地,这三个字宛如当头棒喝砸在了头顶,续命丸续命丸,自然是性命危机,才会如此续命的药丸。
明明之前大人还与他一同看烟花,为何下一秒却身患重症要吃药续命?
他抬起衣袍,是件天青色的外衫,夜市时,大人拂开耳侧长发,笑意盈盈地将衣衫披在他后背,保证往后的每一年都要为他添件新衣。
阿枫伸出颤抖的手指捂住胸口,慌张地向卧室看了一眼,可眼前全是白茫茫,小妖们惊慌的呼喊声让他十分不安。
他后退几步为匆忙来往的小妖们让道,几步间,又一道黑血喷溅上窗纸,粘稠的液体滴答滴答滑落下来,好似绽放在暗域血海的妖花,惊心动魄,又朵朵催人性命。
快把客栈大门关上!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异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阿枫知道自己离客栈大门最近,便点点头,应声走下楼梯,客栈前门大敞,夜晚的寒风冷飕飕穿过厅堂,让人不禁打个寒颤。
一抹黑影闪过,转瞬间,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东方初晓,一束朝阳破开凌乱的卧房,映在浸满鲜血的床幔上。
卧房里一片狼藉,凳子、座椅被撞倒,纱帘被忙昏头的小妖们抓下来擦血迹,唯独床榻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白衣人卧在榻中,似在沉睡。
叶诀眼睫微抖,在曦光中缓缓睁开双眸。
老大、老大!狐三声音都在发抖,扑过来问:老大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服些灵药?
能喘气。叶诀摆摆手,然后伸手示意狐三等妖安静,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块莹莹发亮的玉牌。
是孤鹤峰弟子联系的专属玉牌。
他轻点玉牌,冷声道:师兄。
昨晚睡得怎么样?萧鸣泓温和问道,语气中却存着一丝无奈。
叶诀翻了个白眼,忍着想骂街的念头道:一、切、如、常。
怎会如此?萧鸣泓忍着笑意:银针打通了雷劫时干枯郁结的经脉,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黑血通通排干净,师弟合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叶诀:
叶诀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怒火,手指嘎嘣嘎嘣响了几次,单方面表达了不满:呵。
那头的萧鸣泓似乎心领神会,反倒责怪:你看你,总不体谅师兄,叫我操心。
叶诀:呵。
萧鸣泓:这雷劫旧疾本该早早施针驱除,偏你性子怪,死活不肯让我探查经脉,你说若哪日师尊归来见你半死不活的模样,真忍心责怪你?到头来还不是问到你师兄我头上
叶诀无情地打断他的话:师兄,我要晨起打坐了。
好。萧鸣泓在结束对话前,又叮嘱:旧疾初愈,你身体定然虚弱,切莫动用灵力
叶诀面无表情点击玉牌,单方面切断对话。
他长呼一口气,发觉嘴中满是血腥味,接过热茶喝下,看到狐三等人担忧的目光,安慰道:我无事。
萧鸣泓向他射来的银针并非攻击武器,反而医治了他体内的旧疾,不过医治的模样吓人了些,一直口吐黑血,像是随时要升天似的。
萧鸣泓只言不提密阁之事,倒是省去了一桩麻烦,可叶诀心中总隐隐有所不安,总觉得萧鸣泓知道些什么,可又无从查起。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叶诀放下茶盏,吐出黑血后筋骨倒真是活泛了不少,他忽而想到昨日闯进卧房的阿枫,彼时自己形容可怖,怕吓到阿枫,便将人推了出去,不过阿枫应明白发生了不好的事,眼圈都红了。
阿枫呢?叶诀问。
阿枫?狐三看看身后,猜测道:应当回卧房睡觉了,老大要见他?
哦,且让他睡着。叶诀摆摆手,看了一眼满脸憔悴的小妖们,道:本座无事,你们且去休息吧。
小妖们应声告退,偌大的卧房里只留下了狐三和幺阿雪,幺阿雪蛇身挺直,不住地打着颤。
老、老大。小白蛇身子直抖。
叶诀皱眉:何事?
小白蛇颤颤巍巍回道:阿枫、阿枫他好像没在房间里。
叶诀神情一变,掐起手指稍稍一探,追溯昨日挂在阿枫手腕间的红绳的方位,登时脸色大变。
青、松、派!
第十四章
你还在期望什么?
阿枫睁开双眸,眼前是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火海。一条通体漆黑的毒蛇吐着火红的信子向他趴来,缠绕上脖颈,附在他的耳畔嘶嘶低吟:
放弃吧。
阿枫心口一窒,他不懂自己为何会突然心酸,仿佛就此堕入绝望的炼狱,无法寻到光明的路,而抬眼所见皆是利刃,人生在世已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