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子作为浑沌的化身,并非易与之辈,若要去对付他,在别的地方就必然会减少心力。
无论是太阴还是炎君,都从没有问过长阳另外半座地府的下落。这是信任,亦是默契。一个秘密知道得人越多,泄露的可能就越大,因此,在地府这件事上真正的布局,只有长阳自己知晓安排。
但在玄清教一事之后,浑沌的目标必然会投向幽冥。他们不能放着长阳独力对抗浑沌,在幽冥之事上,少不得要一问。
之后的重点不在幽冥,李泉却摇了摇头,而在大劫。
大劫无忧天女皱眉轻喃,目光忽凝,怪异!
隋地。武斗台外,一间租于修士用以休息的屋舍中,两个修士正在聚灵阵里静静调息,恢复在武斗台上的损耗。
这两个修士是同胞兄弟,看上去却大不相同,一个是青年模样,另一个似入暮年。
没过多久,青年模样的修士吴水先调息完毕,他睁眼看着一旁的哥哥吴山,没有出声,目中却显露出担忧来。
吴水只是气息有所损耗,故而很快就调息完毕恢复过来,吴山却是受了不轻的伤,虽服过了丹药,却仍不是很快就可以痊愈的。
又过了许久,吴山终于收功敛气,睁开了眼睛。
哥,吴水关切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吴山目光沉沉,半晌后,才摇了一下头。
吴水心中一急,他们二人本是同胞兄弟,修为相当,相貌相类。但吴山的衰劫突然降临,短短几日的功夫就濒临寿尽。这是劫中的混乱变化,他们没有预料,也没有准备,在这几日里想尽了办法,但死亡催逼,他们没有时间了,也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向死而生。
吴山吴水两兄弟会来到隋国,本就是走得在搏杀争斗中体悟修行的路子,但他们并不极端,只是在普通擂台上与人交流,还从未上过生死擂。
生死擂虽然危险,他们却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再拖下去,吴山就要寿尽而亡了。几日前他们的修为还差不多,但现在吴山法力衰减,吴水已经可以轻易压制他了。
吴山的对手也是他们在隋国相识的修士,喜欢在生死间搏斗,他的修为原本与吴山吴水兄弟俩相差仿佛,但这一次在生死擂上对吴山却是以碾压之姿结束的搏斗。若非在上生死擂前,吴水曾悄悄找过对方与负责监守擂台的官员,让他可以在关键时候插手救下吴山,吴山可就真的要死在擂台上了。
此事吴山事先并不知晓,对方也没有留手,否则这场生死擂也就没有意义了。
可这最后的尝试还是失败了,吴水不由得感到绝望。难道就再没有办法了吗?难道他只能看着哥哥寿尽而亡吗?
生死之间,我有了些别的体悟。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吴山一边说着一边低头闷咳。他的伤势还没好全,一不小心就被牵动。
什么办法?吴水希冀问道。
你过来些。吴山的声音愈发低微,之前伤到的肺经一直在折磨着他。
吴水连忙靠近,一面想要用自己的法力助他疗伤。之前为免干扰吴山生死之际的体悟,他不能运功干扰吴山体内的法力运转,现在却没有这个担忧了。
但他才靠过去,却忽然感觉心口一痛。吴水低下头,看见吴山的手在他胸口破开一个深深的伤口。
他感觉到自己的法力、血肉和生机都顺着伤口流走了,流到那双插在他胸口的手指上,沿着手臂流淌进那具衰败的躯体里。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吴山苍老的脸正在重新变得丰盈,变回他所熟悉的年轻样貌。但那张熟悉的脸上,双眼却是一片混浊的血色。
吴水哆嗦了一下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在开口前,他的眼睛就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哥哥
许久之后,吴山双目中混浊的血色渐渐褪去,显出清明而迷茫的神智来。
他忽然低头,看清了眼前的情况。一具苍老、枯败的尸身躺在他身前,早已死去的面孔上凝固着深深的哀茫与痛苦。
小水?小水?!他哀痛惊怖地看着这一幕,双目中时而混沌时而清醒。
不对不对小水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是小水,我是谁我是谁?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洁年轻的双手,双目愈发糊涂起来。
他疯癫地喃喃不停,忽然冲出屋舍,冲出城外,消失不见。
在冬风狂乱的呼啸声里,隐隐夹杂着一股古怪的声音。这声音很低弱,但哪怕是无法从风声中分辨出它来的普通人,在听到这一阵呼啸的寒风时,也都下意识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白鸿紧皱着眉,她从这风里听到了不祥的声音那像是某种生物在啜饮着,那声音中有着贪婪的欲望,在癫狂地汲取着什么。
顺着这弥散在风里的声音寻去,她们来到了郊外的一处荒屋外。
那啜饮的声音更大了,同时还有风里送来干冷的血腥气。
丁芹的目光穿透了阻隔,她看见屋内的情况,脸色白而冷。
是他。丁芹轻声道,还有救。
荒屋里,许多干尸被随手丢弃在角落里,唯有门口一具才失去生机不久的尸骸尚还存在着丰盈的血肉。伏在上面啜饮其生机的修士终于发现了外面的变动,他站起身,好像从一只狰狞的兽变回了人,但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浑浊的血色。
而在丁芹目中,他整个人都是笼罩在那样一片浑浊的血色中的,就像曾经在塞尺所见的解廌,正无可避免地向着身化怪异滑去,但在血色之底,还有着一点将熄未熄的光亮。
吴山推开门走了出来,白鸿看清了屋内的惨状,她口含风雷之音,冷声道:吴山。
吴山吴山吴山才吃得饱足,神智不像之前那般昏聩,似乎被这夹杂着雷音的呼唤惊醒了更多神智,不对、不对,我不是吴山,吴山已经老了,已经死了。
吴山已经死了,那你是谁?白鸿的声音更冷了。
我是谁我是谁吴山呢喃道,我是吴水,我是吴水。
你是吴水,那死在武斗台旁七号间的人是谁?
吴山陡然发起狂来,他向着白鸿冲过来,还沾着血肉的手勾成利爪,在风中扯出更尖利的狂呼:那是吴山!该死的吴山!吴山!小水才不是那样的!
白鸿像一片风中的叶子一样,轻盈地避开了他的袭击,洁白地袖口卷起地上的冰雪,激灵灵地糊了吴山一整张脸。
她的声音如雷鸣一般,在一片冰冷的白色世界里炸响:看看你的手,吴水是你这样的吗?
冰雪落下,吴山看见了自己的手,那双手洁白有力,血肉丰盈,但皮肤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指甲缝里甚至还刮着几丝血肉。他目中的浑浊一震,整个人踉跄地落了下来,一边发抖一边在雪地里拼命搓着手。
一直一语未发的丁芹双目骤明,手中的神术在间不容发中,穿透了因吴山神魂震动而显出缝隙的血色,抵达那深处的一点清明。
吴山双目中的血色慢慢消去了,他停在原地,迷茫而哀痛地看着周围:小水呢?
他想救你。丁芹道,你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吴山抬头,看进丁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中。他打了个激灵,突然就想起了一切。
怪异他在生死之间,没有勘破这大恐怖,反而因为大畏怖而在一瞬之间彻底抛弃了自己的道。他有过这么一念,只要能活下去,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然后然后他就领悟到了,另一条道。
天人五衰,但第五衰道心之衰是不会要人性命的。只有前四衰,才会导致修士寿尽而亡。第五衰会加剧前四衰的演变,但在大劫之中,彻底的第五衰,却反而可以给修士带来一线生机化身怪异。
只要化身怪异,就可以不必因前四衰而亡,天人五衰的道理会在怪异身上失效,因为他们所走的是另一条道:
只要能够攥取到养分,他们就可以一直长生下去、一直变强下去!
他心动了,他想要活,于是在那么一瞬,他心甘情愿地走上了这条道路,而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果然已经恢复了经历天人五衰之前的健康。但他也看见了小水倒在他面前的小水小水是他第一个,所攥取到的养分。
吴山不由颤抖起来。
怪异消亡后,真灵陨灭。丁芹缓缓道。
你的弟弟想要救你,别让他失望。白鸿垂头看着他。
吴山垂着头,他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感觉到了那在他身上扭曲争斗的力量,一股浑浊不清,血色里却积聚着浓郁的生机;另一股温暖明澈,照着他神魂中清明的部分。可他的神魂大部分都已经被那血色污染了。
化身怪异,则死后真灵不存,彻底消亡。可若是失去了怪异的生机,他立时就要死去,而且他的神魂已经被污染了大半,就算投胎转世也剩不下什么了
怪异小水怪异小水
吴山看着神魂中那温暖明澈的光,面孔因为剧烈的挣扎而扭曲。他喉咙里咕哝出一声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像求助一样向白鸿颤抖地伸出手:帮
那只才被雪擦干净的手猛然勾成利爪,向着白鸿袭去。
白鸿目光骤利,正欲出手,吴山却忽然停住了。
他站在原地,即将被血色淹没的瞳孔茫然扩散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两道锋锐的剑气已经搅烂了他的心脏与丹田。
吴山倒在雪地里,在他身后,丁芹并指如剑,她的脸色更白、也更冷了。
丁芹垂下手臂,声音里有些疲惫:走吧,我们去下一处。在袖子的遮掩下,她的手轻轻发着抖。
她在这几日里,第一次亲手杀了人。吴山已不是第一个,但她还没有习惯,也许她永远都不会习惯。
这段时间里,天人五衰仿佛发了疯,没有规律地频繁降临于修士之中。如果说天人五衰只是修士的劫难,那么之后的变化就成了整个世界的劫难。那些经受了天人五衰的修士中,有的并没有死去,而是化身为怪异。
每一个怪异都贪婪地从其他生灵中攥取养分,开始时只是血肉生机,之后就会变成神魂之力。但自以为走上这条不必修行、不必炼心、亦不必担忧寿尽,只要攥取就能长生且变强的道路的怪异,自身也只是为人作嫁的工具而已。
怪异消亡之后,连真灵都不会存在,他们会没入一片浑黑当中,就像当年解廌拼命想要从中挣脱的那片黑洞一样。
怪异越多,幕后者越强。所以,如果遇到了还没有完全堕为怪异的修士,若能使之真心厌弃这条道路、回转正途最好,若是不能则需要在他们彻底化身怪异之前斩除。
你可以助他们摒除怪异之力对神智的影响,却没有办法替他们做选择。白鸿安慰道。
丁芹没有说话,只胡乱点了点头。隋地修士众多,武斗之风极胜,在大劫这一突然变化之后,也是情况最严重的地方。源自上神的神力比修士们的法力更能摒除怪异之力的影响,隋王应不负请她们相助,这件事关系到所有修行者,在武英堂的全力运转之下,各个消息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
她们没有很多时间休息。
丁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身影和白鸿一起消失在风里。
化身怪异,不受天人五衰而亡。
浑沌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李泉调好了弦,弦里有杀气。
第133章
神庭将降雷劫于世。无忧天女双目凛然,立下决断。
世出怪异,当有雷霆天降。
白帝居于神庭,雷霆之力一直为神庭所掌。只不过过去神庭之职更多在于梳理天地命气,鲜少有需要雷霆之时。神庭当中的金雷池,更多只是作为白帝休养之用。
白帝掌金雷,是无常中的恒常,天地中刚猛坚固的最定之力。他在金雷池中入定自守,允其力可以借由金雷池而用。这至刚至定之力,也会是最能灭除怪异的力量。
怪异的存在脱出了命理之数,太阴无法以其神通直接定位世间所有的怪异所在。但借由神庭印记,神庭一切诸神,皆可见而杀之!
李泉一笑,向无忧天女抬起手:我这具化身,还想再用一用。
毋需多言,无忧天女已默契抬手,与他交握。阴阳流转之间,天机骤然模糊。
自玄清教之事后,李泉这具化身就已落入浑沌目中,在别处行走还没什么,若是去了浑沌掌控之所,怕是直接就会暴露在浑沌眼中。此时借阴阳轮转,重新掩去这具化身的存在,他便可继续借此身而用了。
浑沌走的是一条独绝之道,他的道容不下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灵。他在谋算众生之时,自然也会被众生反击。
他只是一个敌人而已,一个拥有许多敌人的敌人。
大青山首,朝阳已跃上云层,遍洒金色的光辉。
在金色的云海中,冲出一只身披烈火的大鸟。金红的云潮卷在他身后,飞向那站在擎日之巅的神明。
长阳微笑起来。
大梦一场数万载
羽衣鲜烈的身影落于山巅,目光温暖而明亮。
上神,许久不见。
玄鸟已归,玄清虽寂,却又有明灯为续,血脉虽绝,而汤人心志不改。图腾的族人在于血脉,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了,但哪怕跨越了无数轮回,仰苍流落的魂魄,心中还是燃起了不灭的火焰,依然记得双肩伸出翅膀的滋味。
明灯教、大殷、浑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很多安排需要思考,但何必急于一时呢?他们已经在苦境中等待了太久。
十二万年前,玄鸟亲眼见证那位许以他重入轮回的神明陨落,这满身断裂因果、早已了无生意的图腾,却强将那已经失去了神明的教派续存。十二万年后,复苏的神明再见到梦中的玄鸟,醒来时却只见满窟毒液销蚀残骨,独囚着一个孤苦哀茫的木头。
既然如此,再相见后,为什么还要急于谈论那些会让疲乏已久的心更加疲惫的事?为什么不在这金海云潮上、在山巅清风里,聊一聊他们在这段久长的时光中,想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