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她嫁给黎枫的。她所求的双全,从来都不存在!
她只是对这个家仍有留恋不舍,可她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这世界上,她再也不可能像爱黎枫那样爱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像黎枫那样爱她。
若是黎枫出了事
那时她万般忧虑,所能做的竟只有祈祷与等待。
从那一刻起,卫秋宁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
她将旧衣与幔帐结成的绳索,从窗户垂下。
卫秋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冥冥中自有因果相牵,她心中有什么在指引着她,无需迟疑徘徊,一路飞快地奔向后园水榭。
黎枫!
你们要做什么?他怎么了?!卫秋宁哀哀扑过去,却又不敢碰他。
卫愈骤然缩回手:五妹,你怎么出来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卫秋宁回头看他,那目光竟令卫愈一时不敢与之对视。
不是我们做的,是他自己中的毒,我们试过了,他已经没救了。卫愈解释道。
卫秋宁何其聪慧,心念一转,便想明白了他们打算怎么做。
大兄。她抖着嘴唇问道,所以,你们便要看着他死吗?便要便要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目光已经令卫愈感到了难堪。
卫氏鬼神皱起眉:卫秋宁,不是我们不救他,而是救不成。此事已成定局,难道要再因为他牵连族中吗?
卫秋宁望着那位鬼神,她认得他的。每年祭祖,都能够在祠堂中看到这位卫氏先祖的画像。若是还有其他法子,先祖不会同样冒着风险如此行事。
她与黎枫相恋,却也是,卫氏族人。
卫秋宁惨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就让我带他离开这里吧。他又做了什么,要沦落到死后无人知,尸骸无处葬呢?如果他死了,我便随他同去,一命抵一命,牵连不到族中。
荒唐!卫愈怒斥。
他似是怒极,直接伸手指着卫秋宁,手指颤抖道:你为了个狐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黎枫盘坐在地,他被毒所控,动弹不得,脸上却滑下一行泪来。
卫氏族地外。
由谨言带着路,丁芹才刚来到卫氏大门前,忽然觉得额心神印一烫,其中神力跃跃跳动,直引着她向卫氏大门内望去。
黎先生出事了!
卫氏族地内,卫秋宁抱着红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卫愈脸色难看地望着她的背影,似怒似哀,既悔且怨,他想要追过去,却被卫氏先祖压住了肩膀。
他们是世族,聚族而居,相互仰仗扶持,聚则绵延,离散则亡。
每一个族人都享受着世族的荫蔽,每一个族人也都对世族抱有责任。
此事因卫秋宁而起,也当,由她而终。
无论黎枫因何中毒,在哪死去,卫氏都已经有了一个族长嫡女随他共死。此事,再追责不到卫氏。
卫秋宁脊梁笔直,怀中红狐眼中泣泪、嘴角含血,她怀抱着他,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
出了此门,一切再与卫氏无关。
黎枫,黎枫,我想离开,你带我走吧。
卫秋宁揽着怀中红狐。
黎枫,我带你离开。
由生至死,我同你走。
染着粉意的因果线纠葛入骨,连绵入魂。
秋宁
红狐含泪,那泪却连滚落的力气都没有了,气息衰弱将死。
黎先生!
温暖的神力像纯净的阳光,照澈他的全身,驱逐阴冷与苦痛,那折磨着他的酷烈的毒,在这光辉下像细雪一般迅速消融。于是那光又化作温润的水流,滋养修补他因毒而千疮百孔的身体。
那不是丁芹曾对他展示练习过的神术,那是来自神术的源头,更加浩瀚广博的力量。温和、淡漠,却悲悯。
黎枫睁开眼,泪珠滚落,其声喑哑:上神慈悲!
第40章
丁芹坐在卫氏待客的厅堂里。
她之前是闯进卫氏的。
几刻钟前,丁芹额上神印发烫神力跃跃,令她觉察到黎枫情况危急,可那时她尚在卫氏大门之外,黎枫已经气息衰微欲绝,她没有时间依礼拜见、慢悠悠地等待通报表明来意了。
丁芹心中着急,一咬牙,就带着谨言和文千字一路强闯了进来。
前半程卫氏尚未来得及反应。这里可是琅越城中、卫氏族地,神明聚集、盛世太平,谁能想到会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突然强闯呢?
虽然很快就有部曲聚集,前来阻挡丁芹,但他们都是些普通人,丁芹甚至没有动手,只是以神术相助绕了过去。
那些普通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不见了人影。
但卫氏中同样供奉有神明与修士,等到后半程,这些人已经赶了过来。丁芹第一次与其他人交手,谨言在一旁相助,可她到底经验不足,虽然不至于受伤被捉住,但也被纠缠于原地不得前行,正心焦时,恰见不远处卫秋宁带着黎枫向门外走去。
不必丁芹出手,她额上的神印便自发亮起,光辉清澈浩瀚。
漓池封印于其中的神术自行运转,一道纯澈的光辉如春雷击闪,只一个瞬息便携着堂皇的威势照亮了天地,这浩荡的威势仿佛拉慢了时光,使瞬息悠长,于是人人都看清了那道光辉,是如何飘忽落下如一道轻纱,笼罩于黎枫身上,使他的毒瞬息而解、伤刹那而愈。
神术落下,纠缠丁芹的人也被震撼停了手。
丁芹摸了摸额头。她能够感觉到,神印中这一道神术的力量并没有被耗光,还留存有足够她运使参悟几次的力量。
漓池此前曾经传授给她将神力转化为生机的方法,但这一道神术与之并不相同。这一道神术,是对神力本身特质的深挖,那是净化,是消解,是拔除污秽,泽被生灵。
这是上神悲悯温和的一面。丁芹隐有所觉,神术虽自主而发,却是通过她而运使的,使她心中同样生出感悟,或许在这道神术的力量消耗殆尽前,她就能够真正掌握这道神术的运使之法了。
救下黎枫的性命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黎枫与卫氏的之间的交涉了。卫氏也自有气度,虽然突遭此变,但既然解除了误会,便将丁芹他们请到客厅内以茶点招待,请她暂歇。
不到盏茶的功夫,真正负责接待的主人家走了进来,行礼道:在下卫愈,事发突然,招待不周,还望莫怪。
丁芹起身还礼:是我突然闯进来,惊扰了你们。
谨言在之前与卫氏缠斗的时候显露了妖力,此时却又装起傻来,站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啄着糕点,时不时歪着脑袋观察卫愈。
卫愈语气温雅柔和,闲谈几句之后,便开始询问丁芹他们的来历与目的。
丁芹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相告道:黎枫先生是我的老师,我所侍奉的上神看出黎先生有灾劫,便令我前来救助。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并不会管,那也不该是她掺和的。
卫愈看出了这一层意思,他又试探着询问了一句,想要知道丁芹背后所侍奉的那位尊神来历,但见丁芹绕而未答,便不再询问。他所想要知道的已经问过了,接下来正常待客便可。
可卫愈胸中却有苦意淤积难解。
从黎枫中毒,再到秋宁决意,不过几刻的功夫。他来不及禀告父亲,只等到事情落幕之后,才有机会将事情说明。
卫氏族长已经先知晓了秋宁无事,但从卫愈口中听闻,她决意赴死之时,还是失神了好一会儿,手中之笔忘了落,滴下一点墨痕,在才写好的一幅印花洒金笺上洇开一团墨泪。
卫氏族长并未责怪卫愈,让他来接待丁芹他们,只是为了避开之后与黎枫相谈。三生醉是卫愈下的,虽然无毒,却导致了黎枫所中之毒凶险爆发,而后在施救失败后,又露出了掩盖放弃的意思,再人卫愈与黎枫相见,难免尴尬。
但见面可以避开,自己的心却是避不开的。
纵使避开了与黎枫相谈,卫愈也猜得到结果。在五妹决意赴死之时,他未能阻止!
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一地步?到底错在了哪里?
人有人势,妖有妖道。卫氏身为卢国之臣,不可与妖类结合,卫氏错了吗?人人各守其位,依道而行,这样不好吗?
卫愈看着丁芹,忍不住问道:您所侍奉的那位神明,请黎枫教导您什么呢?
经史礼易,诗书典籍,什么都有。丁芹答道。
您身为神使,修行之中,也要用到这些吗?卫愈问道。
书没有什么用得到用不到的,我虽然不会考学入仕,却也要从中增长见识,知道它们对在哪里,也知道它们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卫愈忍不住重复道。
丁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书不应该按照用不用得到来选读,人也不应该按照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来行事。人没有天生便该安置划分在某一个的位置上。
卫愈目光茫茫,厅中一位侍女已悄悄退了下去。
卫氏族长书房,侍女已经将丁芹之前所答的身份与此行目的转述给了卫氏族长。
今日之事可谓一波三折,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无论如何处理,都是麻烦。
丁芹虽然没有言说自己所侍奉的那位神明是何来历,但那一道如惊雷破云般的神术,已经足以彰显其背后神明的威神庄严,其气息清冽纯澈之处,远超他们接触过的几乎所有神明。由不得卫氏不慎重,现在多想一分,日后就少一分麻烦。
尤其是那位之前出手助黎枫抵御毒的鬼神,他可是亲身感受过了那毒究竟有多难缠。而那位神明相隔遥遥,只凭一道通过神使所运使的神术,便将黎枫体内的毒化得干干净净,纵然假使那位神明神职所在正好善于化毒,这般能力也着实令人心惊。
这样的神明,纵使无法为友,也尽量不要为敌。
更何况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一地步。
便是抛开族中利益不提,卫氏族长仅仅以一个作为父亲的心,也无法再不放手了。
事已至此,便如此吧。
黎枫终究还是带着卫秋宁离开了。
此事无关两姓之好,卫氏对此只作不知,黎枫也不再追究三生醉之事。
他为何会中毒也已经清楚了。黎枫之前往来于李府与卫氏时,虽然也经过了木头所在的毒山,但那时天气尚寒,毒气不丰,他又未曾在山中停留,纵使当时中毒,事后也很快就化解了。
可是这一次,他赶路心切,错过了前面的停歇处,中途便在毒山中歇息了片刻,寻了些果子填腹。此时天气已经转暖,更兼他强行化形体内正虚,便被山中之毒侵袭。那毒虽然隐匿不发,却也在一直蚕食他的力量,等到被三生醉的酒力催动,才一时爆发出来。
他们行至大门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卫愈正站在侧旁的树荫下,目光隐有哀意。
大兄。秋宁唤道。
此去一别,日后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她之前与卫愈关系最好,翻书时每有疑问,父亲又无闲暇之时,都是缠磨着大兄为她解答。卫愈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嗤嘲她读这些书有什么用,也从未有过不耐。
五妹,我们所替你铺平的道路,便那样不堪吗?
大兄。秋宁嘴唇开合了几下,她似乎想说很多,但最终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那不是道路,那是风筝线。
从山林到卫氏,来时的路是急的,从卫氏往山林,回程的路却是缓的。
巍峨琅越城,出入人如蚁。凡人寿短、力弱,凭着相互扶持与代代积累,建立下一座座远超其所能的基业。
便如微小的蚁,在地下筑出绵延如城惊人的巢。
可是人,也要活得如蚁一般吗?
传承厚重风骨雅正的卫氏,又是由多少如蚁一般的人垒成的呢?
回程路漫,不必再急。他们经过了几座城镇、看过了不同的风土,从巍峨繁华的大城,回到了安宁舒缓的小镇。
最近水固镇中日趋安好,一切都在稳步归复平稳中。
若按正常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赤真子帮忙的了,他自然也应当离开水固镇,但赤真子却仍然逗留于此。
他与地神都在为同一件事烦忧之前食梦貘险些害了大半水固镇中人,若非一位突然降临的神明出手,此时的水固镇恐怕不比台吴县要好多少。然而现在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了七日,他们却仍然不知道那位神明姓甚名谁、居所来历。
地神的烦忧还好些,他主要是为了向这位神明道谢,除此之外,便是出于职责,自己辖域周围隐居有这样一位大神,他多少需要有些了解。
但赤真子就不一样了,他追索食梦貘而来,此行目的最好是能够将食梦貘活捉,好从他口中问出背后之人的线索,若是不能,也要将这妖魔斩于剑下,方才算完成使命。
可是现在,食梦貘落在这位突然出现的神明手中,生死不知,他这一趟的任务怎么能算是完成了呢?
赤真子因此停留于水固镇中不去,地神理解他的难处,这几日除了水固镇中事务,便是在尽心寻找这位神明。
这位神明的气息独特鲜有,只要出现,地神就一定能够认出。但是神明收敛气息的能力同样出众,此前他数次往来于水固镇中时,地神就一次都未曾觉察。如今就算这位神明再次来到水固镇中,只要他有心不想被人发现,地神也别无他法。
在救人数日之后,这位神明仍未现身,想来是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之后也不会主动现身了。时间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赤真子心中焦急,便去唯一知道线索的淮水神君身边缠磨。
淮水神君被这老道烦了个够呛,赤真子也不做别的,就整日坐在水固井旁诵经,日夜不休,念得那叫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等人真快睡着了,他又开始练习道鸣雷音了!
余简无心拨弦,十分没有义气地躲到了地神庙中,徒留淮水神君自己面对这难缠的老道。
淮水神君倒是想威逼地神把赤真子给赶走,然而地神在被难为几次之后,也就学乖了,再也不往这边来了。
今日,赤真子却突然停了,没有再念经,反而轻扣井沿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