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乌云便将月亮彻底隐匿。豆大的雨滴如盆中倾泄,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
闻衍身上换回了原来的剑道服,手中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油纸伞,其上琥珀色的光亮渐渐消褪,看起来就像一把普普通通的雨伞。
母亲会一直为你遮风避雨。
闻衍突然重重地跪了下来,朝窗边的钟可竹磕了好几个响头,他没有撑开伞,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乾坤袋保存起来。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他额间磕出了血,被雨水迅速地冲刷而下,血腥味让他脸色惨白,他强撑着身体,朝陌生的温柔母亲告了别。
天际雷声虺虺轰鸣,闻衍负剑朝门外狂奔而去,下一瞬间就回到了花神谷试炼场,他没有看见的是,整个幻境也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里面的人影全部消失不见。
属于他的那一个尸香颅骨已经归位,然而另一个颅骨还悬浮在半空顾剑寒还没有出来。
闻衍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抱着那个颅骨手都在发抖。
自己是一个只能干着急的废物点心,这种感受,闻衍还是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
师尊,快出来,求求你。
他抱着那个颅骨绝望地祈祷,声音是嘶哑的,像是被大雨淋熄的火焰。
他身上的雷系灵力失控地冒了出来,那颅骨额心里的枝条察觉到熟悉的灵力气息,试探着伸出来戳了戳闻衍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卷上了闻衍的手腕。
闻衍毫无所觉,下一刻却出现在陌生的宫殿里,四面鬼烛摇曳,哀风四起,血腥味充斥在封闭的空间内,他认真擦干了脸上的水迹,戴上了顾剑寒给他炼的面罩。
这就是顾剑寒内心最渴望的事物吗?
他负着剑,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却在穿过一扇微合的人骨门之后,看见了他红衣白发的师尊。
在高高的颅骨魔座上,他师尊双眸微阖,脸色惨白,鲜血顺着他手中的剑不停地往下淌,渡霜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鸣,他师尊却只觉得吵,索性把剑也扔掉了。
而高座之下,是满地模糊的血肉,大多数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在他脚边跪着的是也是一个白发的男子,身上已经没有了完整的皮肉,口中无意识地发出嚇嚇的声音,顾剑寒一脚把他踢开了,尖锐的冰刃往他血骨里刺。
闻衍忽然觉得好冷。
比方才那场大雨冷多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此刻应该逃跑,逃出这座荒谬而残忍的宫殿,那个人不是他的师尊,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可是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在试炼场外的画面,顾剑寒抱着他的腰,将脑袋轻轻搁在他肩上,闷闷地告诉他,希望他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他答应过他的。
怎么能够丢下他不管?
何人擅闯本座宫殿?
顾剑寒早就注意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修者了,从他进入魔宫,到他怔怔地在那门口站了那么久,顾剑寒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这个人的眼睛很好看,是琥珀色的,像是琉璃盛满了阳光,挖下来做坠饰一定很漂亮。
然而他艰难地开口,却只是傻傻地唤了句师尊。
赵恪已经成了人彘,他哪里还有弟子?
倒有些意思。
闻衍朝顾剑寒狂奔,踏过枯骨,踏过狰狞模糊的血肉,他已经不再去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傻傻地朝顾剑寒扑过去,想抱住他冰冷残忍的师尊,却只是撞到了一个青色的结界。
顾剑寒是爱穿青衣的。
他知道。
师尊,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闻衍站在结界之外,朝他露出了一个僵硬而灿烂的笑容,那对虎牙看起来依然咬合力十足,我是阿衍,我会这样对你笑。
他拿出袖中的乾坤袋:这是师尊给我的,上面绣着冷月纹,里面还有个小香囊,那是师尊亲自用术法给我绣的。
还有这个,障目叶,这是你送给我的,没有送给魔尊。这是空明剑,你专程带我去挑的,还有百毒丹、定心针对了,还有我身体里的灵根!这是你的辅系灵根,你探查一下,你探查一下就知道了!
闻衍在结界外心急如焚地翻找一样又一样东西,顾剑寒却只是斜倚在魔座上冷冷地盯着他,脸上神色看不分明。
你说本座是你师尊,为何你对本座不用敬称?本座已经把徒弟娇惯成这样了么?
闻衍怔愣片刻,喉中酸涩不已:对不起。
顾剑寒看着他难过,那颗冷硬的心居然也在一抽一抽地疼。
他深深地蹙起眉,直起身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闻衍看,目光从他琥珀般的眼眸滑到他流畅结实的躯体,落在他带茧的指节上,过了一会儿,又透过面罩聚焦在他抿紧的唇间。
过来。
他撤掉结界,朝闻衍勾了勾手指。
闻衍喜出望外,连忙把东西收好,朝他师尊扑了过去。
然而顾剑寒却制止了他想要拥抱的动作,伸指拉下他的面罩,按上了他弧度正好的薄唇。那双漂亮的猫眸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红色,他抬眸望向闻衍,略轻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诱惑。
吻我。
闻衍呆住了,结结巴巴地对顾剑寒说:师、师尊,我们不是道侣,不能接吻的。
只是看着你,觉得你不该是本座的徒弟,该是本座的道侣而已。
磨蹭什么?顾剑寒按了按他的唇,语气里尽是冷漠,不吻就可以滚了,看在你是个蠢货的份上,本座不要你的命。
闻衍不想滚。
他想寸步不离地跟在顾剑寒身边。
接吻有什么难的。
只要可以达到目的,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失礼了。
闻衍按住顾剑寒的肩,青涩地凑近他,轻轻地与他碰了碰唇。
顾剑寒的唇是凉凉软软的,碰起来就像是冰箱里刚拿出来的牛奶冻。
好了。
闻衍红了脸,不敢直视顾剑寒的眼睛。
顾剑寒冷哼一声,明明也红了耳垂,却依旧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右手抚上闻衍的后颈将他往下狠狠地按了一把,两人薄唇相接,顾剑寒轻轻舔了一下,闻衍便呆呆地愣住了,任凭他师尊的软舌滑到他的口腔之内。
他今天刷过牙的对吧?
对的,对的,在幻境里,晚上才刷过一次。
没关系的。
闻衍没有了后顾之忧,当即便将他师尊朝后压了一下,反客为主地掠夺着他师尊的气息。顾剑寒被闻衍抢走了主动权也没有不高兴,而是睁眸细细打量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觉得他身上的阳光气息格外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明明他这一辈子都在黑暗里。
直到闻衍吻着吻着把他抱进了怀里,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他灼痛之时,他才忽然想起那一个寂寞的月夜,有一个人对他说,师尊,抱一下。
他说,当人很累的时候,拥抱一下就好了。
他说,只要这么静静地抱着,他身上用不完的阳光朝气就会传递到他身上,让他也变得和他一样开心快乐。
他说,他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他是阿衍。
他的徒弟。
他们在接吻。
顾剑寒猛地将闻衍推开了,两人舌尖带出银丝,薄唇殷红,连眼角都染上绯色。
顾剑寒身着红衣,肤白胜雪,脸上红晕则更加明显。
他偏开头,白发则顺着脸颊散落下来,闻衍心疼地托起他的发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很难过地望着顾剑寒,看起来就像一只流浪的大型犬。
顾剑寒抿紧唇,闭眼平复了好一会儿内心波澜起伏的心情,本以为好好地控制住了,结果在回望闻衍的那一瞬间却又溃败不堪。
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毫无预兆地抬臂抱住了闻衍的脖颈,将脑袋轻轻地搁在闻衍肩上,语气又冷又凶,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嗔怪。
混蛋阿衍你怎么才来。
第39章 荒唐真实
是我混蛋,我来晚了。闻衍心疼地摸摸他的白发,哑声道,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快走吧。
顾剑寒却不答,目光落在一旁的莫无涯身上。他面容平静,指节却捏得咔咔作响,那副身上找不出一点完好皮肉的东西承载着他滔天的恨意,他不想立刻就走。
师尊?
你先走。顾剑寒施术为他烘干了衣衫,冷声说,你先出去,在试炼场等为师一会儿,为师会出来的。
闻衍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锈味,想默默拉上面罩,又觉得不太礼貌。
师尊还在犹豫什么?这里是幻境,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如果师尊真有什么最渴望的事物,不是应该
他说着说着却戛然而止,撤身一步松开了怀抱,想要回头看一眼高座下血肉模糊的惨况,却被顾剑寒捧住了脸。
不要看。
闻衍已经看过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剑寒的幻境里会是这样。
他最渴望的
永堕成魔,杀人如麻,是这样吗?
为什么?
顾剑寒沉默片刻,轻声道:会吓到你。
闻衍想问的不是这个。
为师先把你送出去。顾剑寒并不直视他的眼睛,冷声道,闭眼。
闻衍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一起出去吧,师尊。
你就非得这样黏着本座?只是叫你先出去一刻而已,你好好答应便是,撒什么娇?
顾剑寒身上还有未褪的魔气,稍不注意就会变得烦躁又暴戾,他对闻衍算是容忍到极致了,奈何这傻子一直看不懂脸色,也看不懂形势。
没有撒娇,只是遵守约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你身边。闻衍固执地说,师尊,你现在很危险,我不能先走。
顾剑寒低骂一声,看着闻衍那张傻里傻气的脸就来气,干脆按住他的后脑勺又彻彻底底地吻了一遍,直到闻衍连耳朵都红了个透,才算是惩罚。
算了,走罢。他伏在闻衍肩上轻轻喘息。
莫无涯,前世血海深仇,来日定将你真真切切地千刀万剐,以解本座心头之恨。
*?*?*
两人一出魔宫,顾剑寒便又恢复了黑衣黑发,利落如剑的模样。
临走时闻衍忍着不适捡起了被顾剑寒扔掉的渡霜,然而出了幻境,那把渡霜就瞬间消失了。
都告诉过你没必要去捡了。顾剑寒抚了抚他额边的碎发,想要安慰一下沮丧的徒弟,出口却又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风凉话。
不只是我想捡啊。顾剑寒的手是冰冰凉凉的,闻衍顺着他的动作眯了眯眼,坦白道,空明剑也一直在震,我们离渡霜越远它越不高兴,生怕我们抛弃渡霜似的。
顾剑寒蹙了眉,目光落到他背后空明剑柄上繁复的剑纹上,若有所思。
闻衍也沉默下来,想起方才的事,又觉得有些脸热。
他正想问些什么,尸香颅骨归位,颅骨花墙在一瞬间藤蔓疯长,将整个山峰封死之后,又豁然打开一个宽阔的通道。
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顾剑寒伸手将闻衍抱进怀里,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不让他看那阵光。
如此单薄的师尊却把他抱进怀里护着,就像大鸡护小鸡一样,可他不是小鸡,他长得人高马大,拥有强壮的体魄,只是修为尚浅。
闻衍忽然有些难过,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里,他不就是一只任人宰杀的小鸡吗?
他也想保护他的师尊啊。
走了。
顾剑寒放开他,转而抓住他的手腕,看了看又觉得不对,于是扑了扑长睫,将手指放进闻衍的掌心,再慢慢地、慢慢地伸展开来,轻轻地与他十指相扣。
马上去花神沼泽,那里非常冷,为师可能会不舒服,你得好好牵住我。闻衍略垂眸,五指僵硬地张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扣回来。顾剑寒此刻倒承担起师父的责任来了,耐心地教他在这种时候该做些什么。
师尊,我
他欲言又止。
顾剑寒抬起漂亮的猫眸盯着他看,薄唇也抿紧了,看起来不大高兴,却也没朝着他发脾气。
有话就好好说,吞吞吐吐个什么劲儿?
闻衍深吸一口气,告诉他:我的手是脏的。
顾剑寒又蹙深了眉。
以前又不是没碰过。
话是这样说,尽管他不知道闻衍在别扭什么,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他还是用灵力给他施了一个濯洗术。
只见他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抬至两人之间,晶莹剔透的六角形冰凌在两人手上簌簌落下,绕过手指、掌心、手背的每一分每一寸,最后在闻衍过热的体温下潮湿地化开。
别担心,为师的灵力是很纯粹的,连天阶的魔物都能净化驯服,如果你说手脏,为师就帮你洗干净。
闻衍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泛红。
此刻时机不对罢了,如果在冷月峰,为师还能教你更好的办法。
闻衍不知道他所说的更好的办法是什么办法,只觉得心跳加快,每一次跳动都酸痛起来。
自从他们接吻之后,顾剑寒便对他更温柔了,几乎是好得不像话,不骂人,不揍人,脾气也不发,声音依旧冷冽,但听得出已经在很努力地放缓了。
顾剑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动了情的话
他真的配得上顾剑寒这份心意吗?
他这么差劲。
顾剑寒察觉到手中的温暖正在一点点地包裹住他,轻轻地挑了挑眉,很想笑一下,却又怕笑得不好看,吓着他。
于是他敛了敛眉,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另一只手冷冷抚过他微红的眼尾,那声音轻得像是风中散落的叹息。
都是金丹期的修士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呢?在为师面前也就罢了,以后若是被别人看去,可不得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