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说话的时候,就让星落有些忐忑,她试着牵了牵陛下的衣袖,“您是不是特想去讨饭啊?”她醍醐灌顶,挑着眉毛问他,“哦徒儿知道了,您贵为天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八珍玉食饕餮盛宴什么的,全吃过了,也吃腻了,就想吃一吃讨来的饭?是不是?”
她自以为摸对了陛下的心思,这下来劲儿了,“那您早说啊,徒儿带您去。”
皇帝扶额,叫她不要胡说,“……朕来了几日,还未曾见过栾川的风物,此时天光丰足,朕同你去逛一逛?”
星落正记挂着晨起答应孩子们的事儿,这便拍手叫好,“成成成,横竖今日上不成金顶崖,便去城中逛一逛。徒儿要去买些肉——娃娃们不提,还有那么老些民夫大叔呢!”
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皇帝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便见这古灵精怪的小徒弟又往后撤了下,上下打量着皇帝,
“您今儿还穿的道袍呀,真好看!”她突发奇想,歪着脑袋,“徒儿扮成个小道童跟着您好不好?”
她爱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皇帝自是无有不应的,于是星落便叫青团儿拿发绳儿来,给自己的头顶绑了两个小鬏鬏。
皇帝头一回见女孩子绑头发,日光热晒,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杌子生,侧脸的弧线精致又美好,有那么一刻,皇帝觉得时间像静止了,只觉得树静叶不动,蝉不鸣鸟儿不叫,一切美好的像一幅画。
她的头顶绑了两个鬏鬏,青团儿为她一圈一圈地绑发带,末了打了一个小小的结,皇帝微侧着身子看,见地上掉了一条碧青的发带,这便躬了身,捡起来拿在手中。
青团儿绑好了一只,又要去绑另一只,却没找见发带,皇帝见状便将发带递过去,青团儿却大着胆子道,“……奴婢已然打了一圈了,结实的紧,您来为姑娘绑发带?”
星落歪着脑袋瞧他,“您可别给我绑成一只蒸螃蟹。”
皇帝应了一声,垂首扬手,仔细为她的那一只发鬏绑上了一圈发带,最后认真地打了个结。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绑的这只团子,对比青团儿为她绑的,似乎有些歪,正想再为她整理下,星落却一下子站起身,碰了碰鬏鬏,豪气万丈,“师尊,出发吧!”
星落因有脚伤,本应乘马车,只是千丈崖简陋,哪里会准备马车,皇帝骑乘的这匹照夜白便派上了用途。
从前不论是宫中还是帝京城里见到陛下,乘着龙辇八面镇卫,即便步行着,身后也会远远儿地跟着一串儿人,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犹如高坐云端的白玉佛,令人心生畏惧。
可今日再看他,一袭练色绢纱道袍,发丝以白玉冠为束,衣袂翩跹之间,有如稍纵即逝的雾,澹宁的像是一副山水图。
皇帝翻身上马,躬身向星落伸出了手,“……坐后头为朕挡晒。”
这话一出,常玉山在一旁险些绝倒,同一旁站着的青团儿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
那也不能不帮着啊,常玉山连忙寻来上马凳,扶着星落上了马。
陛下和马儿都是第一回 载人,星落上来后,也不见外,扯住了陛下腰间的衣裳,在后头喊,“师尊您骑慢点儿,徒儿怕跌下去。”
身后拽着他衣衫的那只小手份量轻轻,皇帝感受着这一份云般的轻柔,有些没来由的紧张,轻舒了一口气之后,策马疾驰,往山下而去。
此时正是午时,日光晒得头皮快要升腾出火焰,星落一手抬起挡着头顶,一手拽着师尊的衣衫,只是下山时山路陡峭下沉,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前倾,星落生怕自己个儿掉下去,只得放下遮阳的手,一把搂住了陛下的腰,把脸使劲儿地埋在了陛下的肩背上。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贴霎到了,险些没连人带马的摔下山崖去。
“黎太甜,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被过耳的风吹的晃动,身后的小徒弟却埋在他的背上不动弹:“师尊,徒儿怕晒又怕跌,只能这样的姿势啦!”
夏日衣衫薄,她贴在他背上的面庞绵软温热,鼻息也咻咻,像是小猫儿缩成一团儿。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过去,“晒么?”
背上的那颗脑袋使劲儿地点了点,随后又传出来小徒弟郁闷的声音,“师尊,这么晒的天,大狗都会让小狗在它的肚皮下面躲日头,再瞧瞧您——拿徒儿当遮阳帽,您的良心一定不会痛。”
皇帝自觉理亏,方才他原打算着将小徒弟抱上马,接着自己再上来,将她环在身前,既安全又不怕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见了马儿,自动就上去了,这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了句为朕挡晒的蠢话。
他嗯了一声,在一瞬之间勒住了马,这便下去,将她挪腾在前面,自己才翻身上去了,双手一拿缰绳,就将她环在了身前。
星落坐在陛下的身前更郁闷了,坐后面孬好还有陛下精壮的腰可以环,可坐前面自己只能抓着马鞍头,眼睛望着一路向下的山路,头也晕了眼睛也花了,实在是有点儿害怕。
好在她适应的快,过了一时便快活起来,认认真真地看起前路来。
怀里的小徒弟不动弹了,头上的两只团子时不时地晃动一下,倒也不挡视线,皇帝静下心来,拿下巴在她的头上点了一点。
星落不敢轻易动弹,也拿脑袋往上顶了一顶,陛下的下巴又来点了一下,这回星落要反抗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抗议,便听头顶传来轻轻一声。
“对不住。”
嗯?好端端地,陛下跟谁说对不住?
星落歪着脑袋想要转过去瞧他,可陛下却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脑袋上,叫她别动,“朕从前指摘你娇纵,是朕的不是。”
星落一怔。
陛下的声音轻轻,在她的耳边回旋。
她不知道为何陛下会冷不丁地向她道歉,一时有些讷言,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陛下的声音却又响起来,轻轻缓缓送入她的耳朵。
“你救助可怜穷苦,心系黎民百姓,朕心甚慰。”
星落不知陛下何意,想了想道:“师尊,您说错了,我也是黎民百姓呀。百姓心疼百姓,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并不再出声,星落却有感而发,轻声反思着自己,“小时候是娇纵的。良美记的点心我爱吃,就让刑铨一大早去当恶霸,一股脑把我爱吃的全买光,害得别的人家没点心吃;大相国寺门前卖小兔子的,我不想让旁的小姑娘和我一样养兔子,就霸占着,六只全买了,还有那一回上战场送信……”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就低了下来,有些伤心的意味儿。
“不管怎么说,辜家哥哥就是因了我的缘故才受伤的,所以金顶崖我一定要上,誓要把那朵还阳草给摘回来!”
她握起了拳头,很有决心的样子,皇帝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是朕发配你来了老君山,才有疆场送信一事。这个锅该朕来背。”
星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呀,您终于承认了。徒儿老早就想同您理一理这件事,可我不敢呀。”
她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陛下的下巴,“责任三七分,徒儿七您三,这口锅我背大头。”
皇帝嗯了一声,暗忖她方才说的不敢一词,觉得有点儿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她不敢的事?
说着话儿,山便下了一半儿,快到山脚了,星落缩在陛下的怀里,一路打马去了集市。
割肉买菜的一般都是早市,午后人倒也不多,只是人人见着了马上二人的风姿,都不由地心生震撼——这一定是从老君山上下来的谪仙,令人不敢靠近。
因围着的人群太多,星落也觉出几分羞赧来,只拉着自家师尊去买了一头猪,又在外头坐着,等那屠户在院中收拾。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皇帝因不便露面,常玉山便去雇了一辆马车,送陛下在马车中歇息。
星落坐在门前的长条凳上等,眼见着几个腰中带了青色匕首之人来来回回好几趟,不由地心生疑虑。
中原昼短,下山本就用了一个多时辰,这又等了小两个时辰,再去左近买了米面粮油,天色便黑了下来。
因着天黑,皇帝便同星落上了马车,民间所雇车马虽简陋,遮风挡雨不成问题,就是陈设约等于无。
四下里有无数暗卫相护,又因师尊在身旁,星落便松懈下来,靠在了陛下的肩头,便打起了小瞌睡。
马车里只挂了一盏气死风,灯色溶溶,照下了皇帝肩头的小姑娘,睫毛卷翘,鼻梁秀挺,一团孩子气,可爱至极。
皇帝心念微动,轻轻抬手,触了一下她的眼睫,却又迅疾的收了回来。
山路崎岖陡峭,马车不合时宜地颠当起来,肩头的小姑娘头似乎被硌痛了,睡梦里也骂骂咧咧的。
皇帝扶着她的脑袋放在了座椅上,旋即脱下外衫,仔仔细细地叠好,再去扶起她的头,想将叠好的衣衫垫在她的脑袋下。
可是,相像很美,现实却很颠簸,衣衫将将放进去,马车许是经过了极陡的一段,忽的勒马,皇帝这便一头栽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砸到谁能正酣的小徒弟,皇帝硬生生地拿手在地上撑住,手腕立时剧痛起来,而他的唇便从她的脸颊擦过,那软弹的质感令皇帝一霎心跳停拍,好一会儿才缓过心神来。
他惊魂未定的坐起身,再向她看去,只见小徒弟睡的依旧很香,只是脑袋上的两只团子,只剩了一只,另一只鬏鬏全散开了,显得她的头很奇怪。
皇帝面上星云不动的,内心却已然慌了。
目下应当怎么是好?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她重新绑好?
皇帝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有些心虚,再不敢在车中安坐,掀了帐帘,同赶车的常玉山坐在了一起。
山路静悄悄的,一路疾驰着上了千丈崖,静真小尼师果不其然地又在门前等,皇帝心念微动,命常玉山将购买的粮油大荤悄悄地由后门送进去。
越颠簸睡的越香,星落美美的睡了一觉,从马车里钻出了脑袋,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见师尊在车前坐着,这便笑眼弯了一弯,唤了一声师尊。
皇帝看着她缺了半边的脑袋,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
星落不以为意,揉了揉眼睛,又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突然觉得很奇怪,她的毛鬏鬏呢?如何只剩下了一只?
她大惊失色,看向了陛下。
“师尊!有人趁我睡觉来吃了我一口!”她捂着脑袋,眼神警惕,“是不是您干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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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上金顶崖
皇帝跳下了车, 站在马车前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她像只炸了毛的猫,一边儿竖着个毛团子,一边脑袋上的头发塌了下来, 上头还挂了一根碧青色的发带。
他不禁扬手,在她的半边脑袋上揉了一揉,“是朕为你绑的太松了。”
星落半信半疑地出了马车,坐在车上晃腿。
“……我怎么不信呢?明明睡着的时候,觉出来有人在啃我!”
皇帝悄悄地在夜色里红了耳朵尖儿, 好在背着门前廊下的光, 树荫又遮挡了月光,使人瞧不见他面庞上可疑的颜色。
“这是错觉。”他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你的朋友在等你,快去吧。”
星落往门前看了一下, 果见静真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一棵纤细柔软的小树, 她忙向她挥挥手, 刚想跳下来, 却觉得又麻又痒的感觉在腿上蔓延。
呀,方才睡觉把腿睡麻了。
她牵了牵师尊的袖子, 可怜巴巴地望住了陛下。
“您看,小狗腿瘸了还有——”
她的话音还未落, 眼前人已然挽起了袖子,把肩背给了她:“小狗腿瘸了还有大狗背。是不是?”皇帝叹气,“上来。”
星落麻溜地上了师尊的背,在他的肩背上向着门前的静真挥了挥手, 静真忽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一扭身进了门。
好端端地害什么羞呀, 星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脑袋送到陛下的侧边,问起来,“您送我来了,您接下来要回哪儿啊?”
拢共不过几步路,皇帝背着她来到了门前。
“朕要回去了。”
星落长长地哦了一声,心腔里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您要走了呀——”她闷闷地问了一句,忽的想到了去时陛下同她说的那句对不住,“师尊,徒儿要给您坦白一件事,您别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