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们得了陛下的赞扬,纷纷跪下谢恩,辜沅月大着胆子向陛下道:“此一事首功当在六姑娘,姑娘慈心仁爱,当得起女子典范。”
皇帝将方才的酸涩搁在一边,心念微动。
慈心仁爱,女子典范,这些都是用以赞颂皇后的词语,他听了却是十二分的合心意。
原来她并不是从前他认定的那般娇纵。
皇帝心腔子里全是悔意,他眼望着那瘫软在地的老妇,命阮昌明继续审问。
那老妇却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发颤。
“皇爷,皇爷正大光明……”她见了天子已然浑身颤栗,说话也不成囫囵个儿了。
民间称万岁天子都要喊一声皇爷,可惜皇帝听了这一声皇爷却有些刺耳了:糖墩儿才十五,他都二十一了,这老妇在糖墩儿的面前喊他皇爷,岂不是在说他老?
皇帝更生气了,站起身来,叫阮昌明慢慢查。
“将这些女童护送入养幼院,妥善安置,这几名贼首务必要审问清楚,将这些年经她之手被略卖之人的来历去处一一交代,秋后问斩。”
阮昌明应是,即刻命人将这几名贼首压了下去,再命人搜查不老屯整个村庄,接着再命人准备车轿,预备将这些被关押的女婴女童送去养幼院。
阮昌明自去安排,皇帝眼神平静地扫过那一排贵女,视线却在梅逊雪的腰间停住了。
星落顺着陛下的视线望过去,见落点正是梅逊雪腰间的小金令,登时五雷轰顶,寒毛根根竖起来了。
她简直要浑身发抖了,果见陛下往梅逊雪的身前走近了几步。
梅逊雪本就在暗暗失意,虽说这一波解救女童在陛下跟前儿刷了一回好感,可风头全叫黎星落给抢了,这会儿正黯然着,陛下却凝视住了自己。
她不敢同陛下的眼神对视,只半垂了眼眸静静让陛下打量,心中却激荡万分。
那黎星落虽在陛下跟前儿肆意又大胆,可明显是小姑娘的做派,又听黎星落一口一个徒儿,陛下又默认,想必陛下对黎星落不过是子侄徒弟的感情。
余光里,陛下的视线还在她的身上流连,梅逊雪简直要沉醉了,可见天生的美貌绝不会被忽略,这么多帝京贵女在此,陛下偏偏凝视着自己,这样的相遇才是真真切切的浪漫。
她轻轻抬起眼眸,以自认为楚楚的眼神望向了陛下,正待开口,却见陛下一个近前欺身而来,那张好看到极致的脸瞬间近了,梅逊雪简直要晕厥过去了,一瞬就将眼睛闭上了。
可惜她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发生,陛下只是重重地扯下她腰间的小金令,接着转身把金令扬在黎星落的眼前,沉声发问,那语音低沉,像是压制了万钧之怒。
“黎星落,你死乞白咧地问朕要了这金令,转了头却给了旁人,把朕当成了什么?”
星落吓得寒毛倒竖,双手一下子抓住了陛下的手臂,摇了摇他的手臂,又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师尊,师尊,您先别发火。”她拧着眉头,又竖起了一根手指,“您听我给您现编。”
现编?皇帝的眼神愈发寒冽,星落意识到自己说了真心话,立刻又否定了,心里闪过了一万个借口。
若是说送给梅逊雪的,那便就是应了陛下此刻说的,更生气了,若说是丢了被梅逊雪捡到的,真的有些扯蛋,若说是被人偷的,那岂非连累了梅逊雪,使她成了买赃的人?
星落思来想去,决定婉转些同师尊解释。
“……徒儿在日晟昌同掌柜的比画符,结果技不如人给输了,就把这小金令输给了他,徒儿万分看重您给徒儿的财产,说定了晚间来赎,哪知那掌柜的丧了良心,竟给我卖了!”
皇帝冷笑一声,静静地看着她编。
星落既想好了,就眼一闭一条路走到黑,挂在师尊的手臂上不下来。
“您也知道,徒儿在山上修道,您成日价挂在墙上,无人教导,才导致徒儿如今技不如人,不怪徒儿呀。”
皇帝简直要气笑了,甩了甩自己的手臂,意图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劣徒给甩下去。
“这么说,你输了小金令还怪起朕来了?”他冷笑,“朕前几日给你布置学业,你好好学了么?”
星落苦兮兮地看着陛下,“那您要逼我学呀,您这样怎么做人师尊的呀?”
皇帝一秒惊呆。
星落依旧惨兮兮地望着陛下,“我不学,您可以连哄带骗的啊!教徒弟就是要讲究方法的,您大可以摆一堆金银珠宝在一旁,徒儿学一样,您就赏一样,哪能我不学,您就放弃了呢?”
皇帝继续惊呆。
星落依旧挂在陛下的手臂上,苦兮兮地继续同他狡辩。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过。”星落痛心疾首地同陛下说道,“您的犬徒处处不如人,您脸上也不光彩啊!”
皇帝已经不打算同她胡搅蛮缠了,舒了一口气,冷静道:“你先将朕的手臂松开。”他嫌弃地看了一眼牢牢挂着的小徒弟,“这样很丢人。”
星落觉得陛下这般语气冷淡,眼神冰凉,一定是要治自己的罪了,她痛心疾首地说了一个我不,又眼神悲壮地看向陛下。
“我就想丢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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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废话成精
有时候, 说话的场合很重要。
皇帝在她说出我就想丢人那句话之后,忽然意识到了周遭的静谧。
夜色有些深了,满天的星子向下亮着, 遍野的火光静静地在燃烧,百姓们被持枪的亲卫军拦在院落外,而近前的贵女们则保持着世家女儿的风范,无声又娴静地垂下了眼光。
阮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在太甜女冠甫一抓住陛下的手臂,拧着眉头耷拉着大眼睛的时候, 他就抬手向着两方人群, 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
陛下哄孩子,岂是等闲人可看的?
皇帝觉得这样任她耍无赖, 也不知要耍到猴年马月去,他垂下扬着金令牌的手臂, 凑近了眼前的小无赖,放低了声音。
“黎太甜, 不要再耍无赖, 否则朕会严厉的惩罚你。”他低着头, 离她很近,快要额头相抵的距离, 可以听到她轻轻的鼻息。
可惜星落完全不发怵,拿自己的额头轻撞了一下陛下的, 理直气壮。
“……师尊,对我这样的徒弟,惩罚是完全没有作用的。”
皇帝闻言一怔,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 简直要气笑了。
“你是什么样的徒弟?”
星落依旧抱着陛下的手臂, 认真而诚挚地看着他。
“人家都说, 好苗要打小开始养,长大了才能出好果子。徒儿刚入师门的时候,您没能好好的教我,现如今我长歪了,变无赖了,您惩罚我还有什么意义?”
“师尊,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星落苦口婆心地劝他,“您是万乘之尊,膝下也只得我一个小徒弟,如今养歪了、养坏了,养成小垃圾了——该是谁的责任呢?”
皇帝看了看星落。
星落也满怀期待地看了看陛下。
皇帝气的坐回椅中,拿手指点了点这顽劣小徒,眉宇间全是无奈。
“黎太甜,朕实在是太纵着你了。”
他不打算再听她的胡搅蛮缠,小金令的事回宫再同她算账,皇帝的视线落在了下首贵女中,正跪着的梅逊雪身上。
“朕不管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只一点,这不该是你能戴的。”他的语音寒冽,同方才与星落说话时的音调截然不同,那冰冷的话锋像是从冰山之顶砸落下来,直砸到梅逊雪的心上,碎成了冰渣子。
他的眼神冷冷地掠过梅逊雪,“念及今夜之功,朕不追究你僭越之罪,都退下吧。”
梅逊雪有一腔的委屈难言,面色悲切哀伤,伏地谢恩。
于是便有丫鬟仆妇各自搀走了自家的姑娘,阮昌明既去办案,阮英便来询问:“陛下,眼下是回宫还是在这河滩查探一番?”
皇帝奇怪地看阮英一眼,夜黑风高,蚊子猖獗的,阮英是作了什么大病,才能提出这般不靠谱的建议?
阮英却很期待地看着陛下:夜黑风高黑灯瞎火的,最适合谈情说爱不过,您要把握时机啊。
皇帝却冷冷道:“阮英,如今你都敢替朕做主了?”
阮英吓得扑通一声跪地:“陛下明鉴,奴婢只是想着民间事常不达天听,您同女冠在此地转一转,体察一下民情,也是好的……”
话说的这般明显,皇帝再不明白,那真的是脑袋出了问题,他假做接受了阮英的建议,嗯了一声,“这个主你做的不错,该赏。”
星落却摇头似拨浪鼓,“不成不成,我还要跟着去养幼院,看着她们妥善安置了才放心。”
皇帝想起方才那枚小金令,气就不打一出来。
“养幼院乃是朕往前数三辈的姑奶奶,梁国大长公主年幼的时候设立的,国库每年都有数十万两的银钱,拨给国中各地的养幼院,用以妥善安置孤寡幼弱,用不上你。”
星落却坐在了陛下侧旁的椅子上,认真起来。
“政令再好,若是不通的话,何谈妥善安置?”她想起自己在中原地界的见闻:黄水年年决口子,许多人流离失所,孤寡幼弱无处可依,再加上中原地界丢弃女婴成风,随处可见惨绝的景象,然而那中原各处的养幼院里养着的,却是些乱七八糟的人。
她拧着眉头思考的样子,是皇帝没有见过的,他长手拉住了她的椅子,将她拉到自己的对面来。
“你在中原有什么样的见闻,可以说与朕听听。”
星落脑中思绪万分,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她纠结地看了一眼陛下,摇了摇头。
“您突然这么温柔的说话,徒儿还有点儿不习惯。”
皇帝语塞,有一星儿的热气攀上了耳尖儿,他哦了一声,假作镇定。
“……对小傻子要温柔些,这是天子的慈悲。”
星落眼眉一竖,刚想反驳,却想起来如今自己尚有短处在陛下那里,这便悻悻地认了:“您的徒弟是傻子,您脸上真光彩。”
阮英在侧旁,觉得这俩人对坐着说话,其实都挺傻的,这便恭敬一问:“陛下,这里野蚊子猖獗,您同女冠不若起身说话。”
说话间,便有一只硕大的蚊子落在了陛下的脸侧,星落眼疾手快,到底还保持着理智,只是拿手捂在了陛下的脸上,急急地说:“徒儿逮了一只,你快下圣旨,让徒儿摁死它!”
皇帝略略有些愕然,眼前人身体前倾,一手捂在自己的脸颊上,竟然还能有时间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无法,只得嗯了一声,小徒弟已然手掌展平,使劲儿地在皇帝的脸上捻了碾,旋即拿开手,一只碎裂的蚊子尸体便落了下来。
星落遗憾地看着陛下如玉的侧脸,那上边儿被叮咬的一处,已经鼓起了一个小肿草,红红得,似乎还有继续肿高的嫌疑。
星落感慨着河边上的蚊子果然厉害啊,一边拿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舌头,蘸了点口水,竖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眼见着她伸出了一点点的小舌尖,那颜色可爱又鲜润,只是还未及反应过来,就见她把手指头伸了过来,皇帝下意识往后一撤:“你想做什么?”
星落不解地晃了晃手指头,“给您拿口水解解痒,杀杀毒呀!”
皇帝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甚至离开了椅子。
“朕不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