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也觉得很讶异,同两个儿媳相视了一眼,迟疑问出口。
“终身大事岂容儿戏?倘若你是真心欢喜辜家那孩子,倒也说得过去,可你若错把歉疚当喜欢,那可真让祖母心疼。”
星落茫然地看了看祖母,蹙着小眉头想了好一时才说不知道。
“……如今嫁人对我来说不重要,老君山还有孙儿未尽的事业,婚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谁家的孩子谁家疼,容夫人拍了拍糖墩儿的手,叫她安心。
“一切有爹爹妈妈在,你不要忧心。”
星落嗯了一声,拿了一块椰丝桂花糕在手上小口的吃,可是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辜家哥哥的身体。
午膳用罢,娘几个就在花厅里说话,没过多时,家门前却有天使捧着圣旨来了,进得府中,宣读了圣意,竟是封黎星落为国师,专司星相占卜、为国祈福。
那天使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身边最得脸的大总管阮英,他宣了旨,见国公府的几位女眷有些怔忡的样子,这便笑着向星落道喜,又问起回家这两日的情形来:“……姑娘在家中一切都好?可有挂念宫中的人事?”
星落封了国师,心里正高兴,这便喜滋滋地同他说话:“……太皇太后娘娘今日可好?也不知有没有打太极拳。”她见阮英怔了一下点头,又笑着说,“我在家很好,今晚城隍庙大街有夜市,我还要去看杂耍。”
阮英笑容僵在脸上,讪笑了一声,“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说着便同国公府的几位夫人告了辞,自回宫去了不提。
到了入夜时分,糖墩儿就领着青团儿,乘着自家的马车往城隍庙大街去了。
这时候的庙会正热闹,有打铁火的,还有变戏法的,沿街两边更是摆满了摊,售卖什么的都有,女儿家的头花发簪,旧书旧典,孩子的小玩意儿,吃食也多,各式各样,十分热闹。
星落虽贪恋这些俗世热闹,但正事也不能忘,先去了那一家名叫“玉魄”的首饰行。
这间首饰行乃是帝京最大的金铺,跑堂的小厮瞧见了一位天仙般的姑娘进来,这便又是看座又是奉茶,直到星落将那枚赤金牌牌拿出来,小厮也惊了一惊,忙去后堂叫了掌柜来。
掌柜眼毒,一眼就认出了赤金牌牌正反两面的良佐和佳偶,他不敢接,又递回了星落的手里。
“姑娘,这样成色的赤金,像是内造的,上头又刻着那样的字眼,小店实在不敢收,更别提溶了给你打令牌了。”
星落失望地接回了赤金牌牌,放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
“的确是内造的不错,可我敢保证来源正大光明,你若愿意接这活儿,我多给你二十两工费。”
掌柜的还是摇头,他是经年的老冶金手了,怎会瞧不出这赤金牌的份量?只是这姑娘生的实在高洁,怎么看都不像是敢偷着卖内造物件儿的人。
星落失望地说了一句好吧,这便同青团儿出了首饰行,打算再寻一家去问问,只是人群熙攘,才走了两步,忽得身后头挤过来一群人,将星落同青团儿挤散了。
那一群人像是庙前扮鬼戏的,身着奇装异服,有的还踩了高跷,他们挤开了人群,就原地演起来,哇呀呀的好不热闹。
青团儿被人群裹着,跳着脚的叫姑娘,星落担心青团儿身量小,别把鼻子挤歪了,这便瞅准了一个空档,穿了过去。
只是人实在太多,她冲过去的速度又太快,竟将演鬼戏的一人直撞倒在地,那人原踩了高跷,一下子连人带高跷倒在地上,顺带将周边的唱戏人也拉倒了好几个下来,一时间这群演鬼戏的人七零八落地躺在了地上,戏也演不成了。
演鬼戏本就要扮阎罗殿的百鬼,他们人人脸上都画着油彩,嘴里挂着红舌头,十分地骇人,其中好几个人便捉住了星落的手臂,高呼着叫她不要走。
“哪里来的小姑娘,咱们这正演百鬼呢,竟敢如此冲撞。”
“快捉了这小姑娘下阎罗殿去!”
他们这么一群人这么围着星落,直将星落吓得小脸煞白,她使劲儿往后缩着手臂,可惜实在挣脱不开,再加上周遭人的指责,星落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正在她惊慌害怕之际,忽听得围观的人群里有一阵惊呼,再回过神,一只手已然将她从那些演鬼戏之人的钳制下拉出来,将她掩在了身后。
星落惊魂未定,趴在来人的肩后,不敢去看前面的百鬼夜行。
来人身量很高,那握住星落手腕的手修长却有力,直显出青白的筋络来,他将星落掩在身后,望住了眼前乌烟瘴气的百鬼们。
“放肆。”
这一把清润的嗓音,星落实在很熟悉,她悄悄从他的身后探出头,仰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在禁宫之外的地方看到皇帝,实在令星落惊吓,此时天幕下他的侧脸清俊的无与伦比,倒惹的围观百姓纷纷议论。
百鬼们却不肯放过星落,有高大僵硬的无常鬼厉声喝问:“咱们这正演鬼戏,这不知谁家的小姑娘冲撞出来,毁了咱们一出戏,如何能放过她?”
赤发长舌鬼呲牙咧嘴:“没错儿!这小姑娘必须得向咱们赔礼道歉!是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管?”
皇帝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我管,那嗓音如高天之星子,寒冽极了。
星落不敢看,闭着眼睛后头摇了摇皇帝的手臂,皇帝略略侧身,垂目看她,只见她紧紧闭着眼睛,凑近了他的耳朵,小小声地在他耳朵边上说话,声音里带着小小的恐慌。
“的确是我不对。可我不敢,您帮我道个歉成吗?”
别说道歉了,皇帝这辈子连头都没低过,更遑论在这样的地界服软?依着他的脾气,这会儿没叫亲军卫抓了这些人,已然是天大的仁慈了,可是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实在楚楚,皇帝怔忡了一下,冷冷问了一句如何道歉?
星落就委委屈屈地在他的耳朵边上说话,语音哽咽。
“您就说,对不住,是我家的小姑娘撞了你,还请原谅揭过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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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微服吃瘪(上)
城隍庙大街五月初一演百鬼戏, 是这几年才兴起来的——四年前朔州守边大将申伯明战死瓦窑堡,被陛下封为帝京都城隍神,因他的生辰是五月初一, 每年这一日,城隍庙大街都会喧嚣热闹,而鬼戏约莫也是这两年起来的。
百鬼过街,个个踩了高跷,头上戴了高帽, 有的手里举着狼牙棒, 往另一只鬼手里举着的奸佞小人锤去,他们聚众而来, 呼啸而去,口中唱着七劝行善歌, 音调崎岖古怪,听不出是哪里的腔调。
百姓们瞧着热闹, 这鬼戏便也两三年的演下来了, 只是从未有人知晓这些人的来处, 今夜他们抓着这小姑娘,纠缠不放, 倒让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借此也能一探这些演百鬼戏之人的秘辛。
望着那百鬼围簇里的一双璧人, 百姓们起先见了都屏息凝神,人人心里都浮现出美若天仙四个字来,见那百鬼不依不饶,便有人在人群里纷纷喊将起来。
“你们来势突然的, 将咱们这些老老实实逛夜市的人冲撞的七零八落, 瞧我后头歪着的老妪, 就是方才被你们冲倒了,这会儿还头晕呢!”
“没错儿,我将才买的一包酥点也被你们挤落了地,捡也捡不起来,我还要你们道歉呢!”
“说的是啊,人家小姑娘同同伴被你们给撞散了,还没找你们赔呢,你们倒嚣张起来了。”
皇帝不常微服,更鲜少有人在他的面前造次,耳畔小妖道的声调儿哽咽里带了一丝儿委屈,教他说道歉的话,那一句是我家的小姑娘,令他一霎魂飞魄散。
周遭一切皆静,熙攘的百姓哑了声儿,百鬼的凶神恶煞像是成了叠画,他的心似乎快从腔子里跃出来,那种怦然令他陌生,使他怔忡,像是害了心疾。
他迅疾地移开看着她的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当场毙命,周遭的声动复又嘈杂了回来,他神思回还,冷冷一眼望住了眼前气盛的百鬼们。
“我家的小姑娘绝不道歉,望你知。”
皇帝的话寒凉落地,有如冰锥射向百鬼们,他却冷冷转身,将星落的手扣在手指间,一牵便走。
围观的百姓们爽到了,一阵起哄,百鬼们面面相觑,其后那涂满油彩的面上,都慢慢地升腾起了杀意,借着鬼面的遮挡,手里都多了些兵器,向那嚣张的二人背影追去。
皇帝的身后顿生凉意,瞌睡有人送枕头,这是多么精妙的一件事,他不动声色,以眼神止住了欲从四面八方冲上来的亲军护卫,随后将星落往前送了一送,从人群里接过一把长剑,回身便是一剑,刺中了领头赤发鬼的左肩。
百鬼们皆停住了脚步,见赤发鬼受了伤,愈发地愤怒起来,纷纷将藏匿的武器抽出来,或短刀,或软剑,打了上来。
皇帝自幼习武,或许单打独斗不及武林好手,可惜他上过阵,打过仗,最是会以一敌多,长剑不趁手,人群里立刻抛来一柄九曲长/枪,一丈多长的尺寸在他的手中挥舞,一瞬逼退了众百鬼,那清朗利落的身手,俊逸的身形,立时便让围观百姓喝起了采。
百鬼们仗着人多,又是一拥,可惜皇帝一柄长/枪不过向前横扫,便将众百鬼的兵器一一打落,有几人还险些伤了面颊。
星落在一旁看着心惊,见陛下占了上风,心里便安定了几分,就在这当口,那无常鬼肩上的衣衫被挑破,露出了一片纹身,那图案落在星落的眼里,直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一杆长/枪压制住了这些百鬼,不待他们反扑,便有数百帝京巡防赶来,隔绝百姓、上前绑了这数十名百鬼。
那巡防统领高声道:“皇城帝京,竟公然于闹市持械打斗,抓起来!”
因着皇帝自有骄矜的气势,那巡防统领命手下绑了百鬼,刚想出声问询,便有百鬼闹将起来,“此人也持枪打斗,如何不绑他?还有无公道可言?”
“见他生的权贵,便可轻易放过吗?”
“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巡防统领还未及回身斥责,皇帝已然冷嗤一声,手里的长/枪应声而落,他跺了跺脚,闲适地挽了衣袖,望住了人群前茫然的小妖道。
“我脚下夯实,皆是公道王法。”他无视巡防统领,阔步走到星落的眼前,“走吧。”
巡防统领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去,正欲命人拦住他,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一群紫衣亲卫军,打头的拿一面令牌,在巡防统领的眼前不过一晃,巡防统领已然面色骤变,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亲军卫左翼都虞侯盛充看着正押解百鬼的巡防兵,低声道,“这些人并非帝京人氏,人人身上都负有人命,显而易见乃是亡命之徒,将他们严加看管起来。”
巡防统领立时便警觉起来,战战兢兢道:“属下省的。”他又抬头觑了一觑人群,哪里还有方才那人的身影,实在好奇,斗胆问了一句,“敢问虞侯,方才那一位是……”
盛充眸中闪过厉色,斥他狗胆包天,这便离去,暗中追随陛下而去。
经过方才的一场热闹,夜市愈发地熙攘起来,星落在街边站定,仰着头问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皇帝略略有些别扭的转开了脸,见护卫把她身边儿那个一团稚气的小丫头领过来,这才垂目看她。
“朕办案来了。”
星落哦了一声,见青团儿过来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仰头问他:“您来的真巧,方才我可太害怕了,那些人像是要把我吃了——大概他们过得太苦了,想吃点甜的。”
她说了句俏皮话,给自己方才怂怂的样子找了个台阶儿,可陛下却还是板着脸,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小道还是觉得太巧——怎么就那么巧,叫您撞上了我被人欺负?”她琢磨着,仰头看他,下了个斩钉截铁的结论,“您是不是专找我来了?”
一句话把皇帝说的慌乱。
怎么不是专找她呢?两天没音信了,他就叫阮英借着传旨的由头去国公府走一趟,可惜这小妖道过的极好,问了太皇太后,也没问他好不好,还说要去逛夜市。
他在宫里抓心挠肝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折子也看不进去,索性微服出了宫,往这城隍庙大街一点一点寻她去。
他被戳中了心事,心下兵荒马乱的,面上却镇定,冷嗤一声。
“朕多少好人不找,找你?可笑。”
星落哦了一声,弯了眼眉笑,“您别笑呀,我可是您的国师啊,您有公务找我不是理所当然?”她戳穿他,“再者说了,您方才还说我是您家的小姑娘呢!”
皇帝一窒,负手寒脸,“朕富有天下,人人都是朕的。”
星落笑嘻嘻,指了过路的一个年轻男子,“那他是您家的小伙子?”又指了指路边打盹儿的小黄狗,“那也是您家的小狗?”
她说完,摇头晃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狗,全是您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转身便走,星落领着青团儿追上去,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既然全天下都是您的,那您一会儿买糖葫芦能不能不给钱?”
方才初见面的欢喜一眨眼就没了,皇帝领着她往那各色小摊上走过去,她忘了方才受到的惊吓,开口要吃要喝,皇帝勾了勾手,便有便装的侍卫走过来递钱袋子,直给她买了两盒子蜜饯糖球才作罢。
直走到一处背街小巷口,星落走不动了,往那台阶上一坐,扯着皇帝的衣袖,叫他也坐。
皇帝垂目,那一只小手向上,牵着他的衣袖摇一摇,她仰着头,唇边搁了一颗糖球,鲜润又可爱的样子令他一霎失神。
皇帝僵硬地挪开视线,这小道八成真的有妖法,蛊惑了他的心神,他暗忖,觉得自己应当是把对徒弟的关爱当成了喜欢,毕竟他身为天子,凭空多了一个拿自己个儿当神的徒弟,怎么着都会感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