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薛氏哪里还睡得着觉,白日里因着头风发作,辞了宫里的宴席,还惹来太皇太后一道书信骂她,把她骂的头又痛了几分,这会子见自家小孙女从宫里伤了风回来,直气的头发倒竖,拉着容夫人在花厅里坐下,问起宴席上的事儿来。
容夫人满面愁容,拿手撑着太阳穴,忧虑着说道,“……儿媳也瞧不清楚太皇太后的心思,先头还说要送咱们糖墩儿回老君山,到了晚间冷不防地又抬举糖墩儿,直说她字儿好画好,是个有才情的……”
薛氏还未待说话,就听花厅外头响起黎立庵清朗的声音:“糖墩儿有才情?写字作画弄一脸墨点子,跟个花猫似的,那叫有才情?”
话音一落,黎立庵进得花厅,十八岁的少年清举磊落,十分的俊朗,他笑着抖了抖手里的一册习字簿,“方才立观为了哄糖墩儿开心,上缴了一本他从六岁到十岁的习字簿,这小子心思深沉啊,每一页都写着糖墩儿欺负他的罪证,末尾再加一句‘我忍了’……真是太可笑了。”
碍着婆母在,容夫人不好发作自家大儿,只觑了一眼薛老夫人,柔声唤黎立庵过来,“你来,娘亲问你,你妹妹在你眼里就没什么优点么?”
黎立庵侧立在母亲一旁,蹙着眉头想了一时,矜持道:“生而为人,一定会有优点,只是多和少的区别,糖墩儿嘛……”他绞尽脑汁,摊手,“孩儿暂时还没有发现。”
薛老夫人瞪了一眼黎立庵,“虽没什么才情,可生的好啊,有个貌比天仙的妹子莫非你不高兴?”
黎立庵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几步,“倒也没觉得糖墩儿有多好看,哭起来眼泪一串、鼻涕泡一串……”他接收到了祖母和娘亲的怒意,拱手长揖,“孩儿明日还要去练武场,先退下了。”
说罢飞也似地逃开了。
薛老夫人同容夫人回归方才的话题,接着问起来,“怎生又闹出来个字画的事儿?”
容夫人仔细回忆起来,“青团儿回来说,大约是糖墩儿冲撞了陛下,被罚去司星台观星,儿媳便去求太后娘娘搭救,太娘娘遣了身边的内官过去,说要糖墩儿随意写几个字糊弄糊弄便是,再后来糖墩儿的字画就呈在太皇太后的眼跟前儿……”
太皇太后是薛老夫人薛英珑的同胞亲姐姐,她自是不怵太皇太后的,这会子便追问起来,“太皇太后就夸了糖墩儿有才情?”
容夫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就糖墩儿那一□□爬体,太皇太后居然说寓意好、十分有才情,倒将儿媳给弄糊涂了。”
薛老夫人沉默了,望着花厅里那两盏落地灯陷入了沉思之中,好一时才缓缓道:“我这老姐姐,该不是瞧咱家糖墩儿生的好,动了心思要她进宫吧?”
容夫人唉了一声,愁道:“儿媳也是怕这个。按理说陛下如今都二十一了,可后宫连半个人都无,两位太娘娘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可急也要有章程,要么就按头陛下迎娶一个,要么就公开选秀,老是传召这些个世家小姐进宫干什么呀。”
容夫人掰着指头细数起来,“大前年,左相家的二姑娘都沁宁,端庄娴雅,日日被传进宫里陪太皇太后礼佛,直逼的陛下躲得远远儿的,策马去了冀州消暑。前年,护国将军府里头的大姑娘段新芽,性情爽利、飒爽英姿,太皇太后便日日传进宫里陪她打太极拳,这一回,陛下干脆去了大同,慰劳护国军去了。去年听说陛下在朝堂上发了一回脾气,太皇太后就没传过人,可今年不得了了,才刚打了春,儿媳就听说那济州侯府的三姑娘梅逊雪,又要进宫陪太皇太后写大字儿去了……”
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只将自家婆母薛老夫人说的眉头紧锁,到末了下了个结论,“我这老姐姐哪里像是礼佛打太极拳的人啊,她就爱打马吊,给她一桌马吊牌,她能坐上三天三夜不动弹。”
好像有点跑题,薛老夫人回过头来安抚自家儿媳,“也别急,不是说瞧上了那梅逊雪吗?听这名儿就是个美人儿,说不得陛下就中意了呢?”她晓以大义,“事有缓急轻重,眼下最当紧的,不还是提防着咱家糖墩儿再被送进老君山嘛,眼瞅着就及笄了,抓紧时间给她寻一门亲事定下来,有了亲事挡着,再送进老君山那就是打老身的脸。”
她见自家儿媳容夫人面色有些松动,继续开导她,“你也别忧心,我瞧你眼尾都多了好几根儿皱纹。明儿一大早,我就递帖子进宫去,探一探我那老姐姐的口风。”
容夫人放下心来,又同自家婆母说了几句宫里的见闻,这才抚着鬓发往糖墩儿房里去了,看女儿睡得香甜,这才回了房,仔细作养了皮肤,安心睡下。
到了翌日清晨,雀鸟在枝头叽喳,春阳暖暖,倒是一个好天气,安国公府却来了一位客人,门房叫黎重,上下打量门前儿这一身花红柳绿的少女,只觉得这少女五官眉眼生的都好,就是穿衣品味有点儿出人意料。
那少女在门前站的坦荡,见黎重停止了打量她,这才眼眉弯弯自带悲天悯人的神情同他道:“门前待客,仰人鼻息,我知你的难处,放心大胆的瞧吧。”
黎重被她这句话说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一无拜帖,二不通报姓名,小的没法子通融啊。”
少女一挑眉,“方才就说了,你进去说一声金仙姑奶奶就成了。”
黎重摸着后脑勺觉得匪夷所思,姑奶奶,您是谁的姑奶奶啊?他正要一口回绝,却见大门一敞,黎家大爷黎立庵被送了出来,黎重有点儿懊恼没来得及迎接大爷,却见那少女自来熟一般地走了过去,向着黎立庵颔首道:“我同令妹有约,却遭这小哥儿阻拦,你来同他说一说。”
黎立庵听这把嗓音清甜,抬头看了一眼,日光洒在这少女的肩背,为她沐上一层金色的边,他惊讶于少女对他的熟稔,这便问道:“姑娘识得小可?”
金仙觉得同这些人说话累死了,也不想渡他们了,板了脸道:“你是黎星落的大哥,脑门上生了一颗红痣,头上有三个旋儿,眉毛是飞起来的——我能进去了吗?我是黎星落的至交,在老君山的的时候,全靠我的接济,她才能吃得上澄心斋的糖包子!”
黎立庵一怔,脑门红痣人人可见,头上三个旋儿怕只有家里人才知,又听这少女说什么糖包子,他便又信了几分,向着黎重道:“请这位姑娘去花厅候着。”
金仙被气的一脑门子汗,听黎星落的大哥放她进去了,这便头也不回地踏了门槛,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倒留下黎立庵在门口好一阵子怔忡。
星落正在房里头拧着鼻子喝药汤,青团儿不要命地闯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金仙姑奶奶不知道使了什么障眼法,竟然摸到了府里头来,您快去看看吧。”
星落心里一喜,把手里的药碗一丢,这便飞也似地冲进了花厅,但见那花厅的高椅上,翘着脚晃荡来晃荡去的清丽少女,眼睛大大、嘴唇翘翘,不是金仙是谁?
见星落进来,金仙也喜的眉开眼笑,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跳了好几圈才停下。
原来这少女原名裴世仙,因是老君山当地有名的青鸾教的圣姑奶奶,又有个诨名叫大罗金仙,世人便都叫她金仙姑奶奶。
星落拽着她的小手在案桌上坐下,同她头碰着头说着悄悄话。
“静真眼下如何,那么大的场子她可压得住?”
金仙说这个自热,“静真比你我都稳重细心,多大的场子都不怵。”她不怀好意地说起此行的目的,“你先别问静真,我只问你要五千两纹银。”
星落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摇着头说没有,“我一个月的月例才二十两,五千两这是要我的命。”
金仙十分鄙夷地松开她的手,“从前没钱也便罢了,如今回了家也说没钱,瞧不起你。”
星落哼唧哼唧又抓住她的手,认真地同她说道:“不要问我要钱,咱俩一般大的年纪,你没有钱,我能有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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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姑六婆
裴世仙同星落是前后脚到的京城。
她来京城另有要事,眼下刚起了个头,就被静真写来的一封信给打乱了节奏。
静真乃是老君山山下玉皇镇白雀庵的小尼师,同星落、裴世仙一边儿大小,都是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性情却是要比这二位要沉稳细心许多许多。
“……就咱们出来这几日,小玉皇沟那六个妖怪又来找麻烦,非要同咱们抢地盘——上回咱们看中的千丈崖的那一块地,把屋舍建起来,怎么着都要五百两。”她数着手指头同星落算账,“眼见着咱们屋舍盖起来了,他们却打通了青藤苑的关系,一定要同咱们抢千丈崖这一处风水宝地。”
星落气得握紧了拳头,“卑劣!这等人如何能同咱们相提并论,偏要蹭咱们的热度。”
裴世仙撑着一边雪腮,愁眉苦脸地同她回忆前夕:“从前这群妖怪没出现时,老君山山下谁人不敬称咱们一声‘三仙姑’?偏他们蹭过来,好端端的三仙姑倒成了三姑六婆,一个尼姑、一个道姑、一个圣姑。”
世人礼佛尊道,而青鸾教又是中原地界上最受尊崇的教派,这三种门派里的姑娘家,人人都不敢随意置喙,更不敢随意称呼道姑、尼姑、圣姑,皆是规规矩矩地称仙师、尼师、圣姑奶奶。
星落自打去了老君山,师尊挂在墙上,合贞女冠又时不时地闭关修行,金阙宫里人人闲散修仙,无人管她,于是她便带着青团儿常常溜下山去,因着时常排队买澄心斋糖包子的缘故,结识了白雀庵的静真尼师、青鸾教的圣姑奶奶裴世仙。
年纪相仿的三个小姑娘,起先是在一起吃喝玩乐,到后来没钱花了就去劫富济贫,倒也在中原一带闯出了个名声,人送外号:三花聚顶。
可惜第二年,又闹出来六个自称“娑婆诃”的妖怪,成日价劫官银、抢镖车、救济穷人的事儿偶也为之,久而久之,江湖上就将他们同星落他们归在了一起,统一称呼为“三姑六婆”。
妙龄少女被归成了三姑六婆,真真是让人心情不佳,好在没人见过她们的真面目,尚算安慰。
星落这会子药劲儿上来了,打了一个小呵欠,问起裴世仙来,“银子都洒出去了,万不能半途而废,你找我要五千两莫不是为了这个?”
裴世仙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娘亲,十足一个恋爱脑,什么事儿都听我爹爹的,这回来京城的目的我都羞于启齿,反正这几日我想辙筹钱,筹到了我就回老君山去。”
星落立时觉得有些愧疚,小小声地问她:“你打算怎么筹钱?”
“我住的那个西藕花街,常有人街头卖艺,收入颇丰,我到底还是会一些杂耍,可以去表演吞剑。”裴世仙托着脑袋,一本正经。
星落呀了一声,兴致勃勃,“我瞧人演过赤手下油锅、蒙眼扔飞镖、空手接白刃……你会不会?”
裴世仙面无表情地看了星落一眼,觉得自己好像交错了朋友。
“我还会银□□咽喉、单手砍狗头,要不要看啊?”她瞧了瞧这间阔大的花厅,举头是雕梁、脚下是细洁的玉砖,窗外有一段儿木制的游廊,两旁栽种着美人蕉或是石榴树,啧啧称赞,“你这样的公府小姐,同我和静真在江湖上厮混了三年,怎么想都觉得像是做梦。”
星落又打了一个小小地呵欠,她觉得自己有点儿不礼貌,吐了吐舌头。
“若是困顿在京里,怎能结识你和静真这样真心的朋友,昨儿我病了,胡思乱想了一夜——若当真被送回了老君山,倒也快活。”
她起先刚回到京城,见着了自己的亲人,从前那些爱吃的、爱玩的流水样的送进来给她,她就将山里的朋友给小小的忘记了,昨儿宫里走一遭,实在无趣的紧,与其担惊受怕有一日送回老君山,还不如坦坦荡荡地回去。
说到这里她便有些小小的愧疚了,“昨儿我还在想着赶紧说亲嫁人,不用再回老君山,昨儿梦里梦见了塔里的妹妹们,又觉得十分的放不下,还是时时能回去的好。”
裴世仙也颇有感触,默默地陪着星落坐了一会儿,再道:“……即便你不回来,我和静真也会好好地照料她们,不过你能时时回来再好不过了,只一宗你要分明,二月十五老君圣诞那一日,太初道兄在云海那一眼,分明看的是我。”
星落一听就炸了毛,极其不同意她的说法。
“胡说八道,太初师兄看的分明是我。”她拿出依据来,“后来诵经下了课,太初师兄便同我说,我那天穿的新道袍的肩头,绣了一只鸾鸟,很是生动可爱。”
裴世仙跳起脚来,十分地激动,“我是青鸾教的圣姑奶奶,那一日云海诵经,我分明也穿了一件青鸾裙,由肩头自袍角,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
她挥着拳头,捍卫太初道兄对她的青眼,“不单云海这一回,从前在金阙宫、玉皇沟、还有仙娥峰,太初道兄瞧得都是我,眼里都是我!”
星落哪里肯认输,也站起身在桌子边上同她分辨:“你就喜欢颠倒黑白,上一回明明是你惹了大祸,结果到你爹爹妈妈面前,偏偏说是我带着你去的,害我在你爹爹妈妈的眼里变成了不干人事的小姑娘!”
裴世仙听她提起自己的父母,这便不依了,这一回进京她是第一次离家,思家的愁绪一上来就控制不住了,红着眼圈大声嚷起来,“不准提我爹爹妈妈,你把他们想成什么人了,才不会因为一件小小的事儿就妄自揣测你的为人!你这样说他们,对得起在青木崖吃的那些个糖包子吗?”
星落听她声音变大,也坚决不示弱,立刻跳起来拿手指头指着裴世仙大声反驳,“你干嘛大声说话!我什么时候暗自揣测你的爹爹妈妈了!你少冤枉人!”
裴世仙跳起脚来也拿手指指着星落,哭着喊:“不许拿手指头指我!你才最会冤枉人,你就会信口开河!我最讨厌你了!”
星落捂着耳朵冲她大喊:“我也最最讨厌你了!”
裴世仙也捂着耳朵不甘示弱:“我最最最最讨厌你!”
“我最最最最最最,我一百万个最讨厌你!”
“我世上顶顶讨厌你,你就是世上最最最最讨厌的小姑娘!”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终于惹来了一旁默默观望的国公府一众家人,一时间容夫人、黎立观、二夫人程氏、小叔父黎嘉亨、青团儿连同一众丫鬟婆子都蹿了出来,于是乎三两个人把两个正吵架的小姑娘分开,即便分开了,这俩小姑娘还互相指着对方哭着呢!
裴世仙是姑娘的客人,到底要以礼相待,二夫人程氏去宽慰星落,容夫人则去安抚裴世仙,见她抽抽噎噎的,又命仆妇为她净面更衣,吃盏热茶,再置办了一桌女孩子爱吃的甜点甜羹,好生哄好了,才又安排了马车送回西藕花胡同家去了。
国公府这一厢鸡飞狗跳的,禁宫里却也不太平,太皇太后千秋节过后的第五日大朝会,一众臣工议完了盐务、军政、人事等等,御史台的言官们又开始互相叫骂,直听得皇帝困意横生,他看了一眼阮英,阮英立时会意,正待高声唱一句无事退朝,却听礼部侍郎石岚清一个箭步抢出来,用高亢明亮的声音奏道:“臣,有奏!”
礼部同太史局的一干官员最是不干人事,常常要闹些幺蛾子,皇帝一看见这石岚清就觉得头大,已经预先知晓他要奏报的内容了。
“朕乏了,若是不紧要,下回在议。”他懒懒一声,嗓音透着些困乏。
石岚清却连连点头,一脸为国忧心的忠诚。
“国尚礼则国兴,家尚礼则家大。臣身为礼部侍郎,将要奏报之事关乎国体、国威、国嗣、乃至国本!”
皇帝一听这厮提及国嗣国本,简直头大,再看看这厮一脸正气凌然的样子,皇帝甚至觉得生无可恋,恨不能出家做和尚去了。
石岚清见陛下似乎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这便来了劲,继续陈词大论。
“陛下登临帝位已有十一年,亲守国门、驱逐鞑虏、收复北地,改革盐税,兴建水利……桩桩件件都是青史留名的壮举,如今河清海晏,文臣清廉,武将忠勇,陛下还有什么可劳心的?”
皇帝接过阮英手里的一盏茶,只觉得听得烦闷。
“爱卿不妨直言,你属意哪一家的闺秀,堪立中宫?”
石岚清万没有料到皇帝直接破了他的梗,噎了一下,立刻接着陛下的话头子说起来。
“礼部上表太皇太后、太后娘娘,拟定了四位人选,其中便有安国公府、济州侯府、左相……”
话音未落,皇帝已然冷哼一声,驳斥出声。
“竟不知如今礼部如今能做朕的主了!朕的皇后朕自己选,礼部好好办正经差事,再提什么选妃选秀这些不着调的,仔细朕削了你们的骨头。”
龙颜大怒,朝上众臣工皆惶恐下拜,山呼陛下息怒。
石岚清颤抖着跪在地上,尽着自己最后一丝本分上奏道:“陛下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该当考虑国本国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