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书很多,星相也略懂一二——从前在老君山修习过数日,张天师也曾指点过他几句,故而知晓,若当真有六星连珠,肉眼凡胎怎能看的清晰?
唇畔牵了一丝蔑笑,皇帝抬脚往前,却瞧见那长廊尽头,有个小小的姑娘裹了大大的白狐裘,正坐在岸边大石上。
皇帝脚下一顿,再起步时,就见那姑娘身后的内官提醒一句,她便站起身,神情懵然地望过来。
那一霎眼神投射在皇帝的身上,竟让他周身一凉,他听过她的真心话,便实在反感她此时的一身清冷。
这世上果真不公平,有的人才德兼备,偏偏形貌不佳,比如今科状元董克元;有的人娇纵蛮横,十足纨绔,却偏偏生的美丽,比如眼前这一位。
他寒着脸走近,却不曾听到身侧这姑娘的问安声。
就这么不当回事的走过去,实在有损他皇帝的尊严,真是太奇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知礼的人?
他在她的跟前定住,半垂了眼眸看她,那乌浓的眼睫之下,雾霭沉沉。
“糊弄太皇太后,你很有胆色。”他的声线冰凉,春夜里尤其使人生寒。
星落觉得这地儿有点太冷了,她吸了吸鼻子,仰头同陛下说话。
“小道不敢。”她又吸了吸鼻子,“每一个字都出自小道的真心。”
侍立在星落身后的内官有些急了,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星落却不察,一张小脸窝在白狐裘的毛毛里,理直气壮。
皇帝觉得她胆大包天,冷冷望住她。
“朕实在很好奇,你在仙山修道四年,究竟学了些什么?”
莫名地问起这个,星落也陷入了自我怀疑中,不过人前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她又把脑袋往雪白的毛毛中悄悄缩了缩,认真地想了想。
“小道的师尊虽然在墙上挂着,但该传授的一样不落,陛下若有夸赞,小道一定带到。”
皇帝不说话了,眉心蹙了一道清浅的河,星落冷的直发抖,偏偏皇帝仍不放过她,问出来的话犀利无比。
“管中窥豹,可知你那师尊并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下了定论,眼见着身前这小骗子神情微诧,他才凝眸,眼波平静而寒凉,“朕平生最恨两面派,望你谨记。”
星落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平生无冤,近世无仇的,你凭什么这般揣测我?
可惜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星落在心里给皇帝挖了个坟,面上维持着平静如水,眼眸半垂,应了声是。
皇帝的眼光从她那张狐裘下平静的小脸上挪开,望了望天际那一道星云,拂袖而去。
等皇帝同身后一串儿的内官侍卫渐渐没了踪影,星落这才坐下来,捂着嘴好一阵儿咳嗽,身后的内官名唤童亮,是在林太后身旁当差,方才去司星台请黎星落的,此时见状,忙为姑娘轻抚了抚后背。
“天子垂询,姑娘不跪也便罢了,怎能问一句回一句的,听得奴婢心惊肉跳……”
星落此时瞌睡上头——到点了,往常在老君山,这时候都歇了,她有些伤风的症状,此时鼻音浓厚,实在不解。
“陛下问话,我若不回,陛下多没面子啊……”
童亮瞧着这姑娘一团孩子气,又见她鼻头红红,涕泪交加,这便递上了一叠帕子,关切了一句,“您是在这儿等呢,还是进去?”
星落哪里肯进到那是非场,连连摇头,小小声央求童亮,“劳您驾,向我的母亲通传一声……”
姑娘此时正娇弱,哪里有不应的道理,童亮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周遭,见有两个小宫娥慢慢行来,便交待了一番:“这位是国公府的六姑娘,你二人且仔细照看她,咱家去去就回。”
中宫虚悬,后宫一切皆由林太后执掌,太后身边的内官发话,小小宫娥无有不应,手头虽有差事,也暂且放下。
眼见着童亮去了,星落坐在大石上,白色的狐毛笼了小小的一张脸,因着伤了风头重的原因,紧闭着双眸,纤浓的眼睫如小扇般盖着。
两个小宫娥瞧着星落实在美丽,一个悄悄蹲下来,拿肩膀为她搁脑袋,一个则在她的身侧蹲下,为她轻捶肩背,这样善意的举动自是换来星落的感激一笑,小小声许给她们好处:“等我有机会再进宫,给你们捎糖霜球来吃。”
许是被座中人事绊住了脚,容夫人迟迟不来,却等来了一位盛装的少女。
两个小宫娥扶正了星落,稳稳妥妥地向来人行了礼,口称临清县主。
星落头痛的厉害,眉心一根筋拽的人生疼,那临清县主却微微蹙了眉,带了审视的眼光望住了星落。
她自打及笈,人人赞她最多的一个词,便是“出尘脱俗”,今日却听阖宫上下都在传说,来了一位真正的谪仙子,她好奇的不行,一定要来瞧瞧。
方才听戏时没瞧见,她满心满眼的都是陛下,悄悄追出来时,正远远瞧见陛下同她说话。
好在只说了一时,令她不至于醋海翻波,只是近前一瞧,临清县主梅逊雪便心凉了半截儿。
比美不怕,就怕撞型,她是太娘娘属意的人,而这位六姑娘今日阵仗极大的来了千秋宴,又听闻两位太娘娘都十分地喜爱,万一陛下当真喜欢清冷谪仙挂的女孩子,她同这位国公府的六姑娘相较,显然清冷的不够彻底。
故而星落正兀自抵抗上风带来的头痛时,梅逊雪便轻咳了一声,走至星落的身旁,笑的温婉,“方才我瞧见容夫人走出来,是不是在寻妹妹?”
她不待星落反应,这便扶起她,托起了她的手臂,“我唤贵太妃娘娘一声姑母,闺名叫做逊雪……妹妹好烫,可是伤了风?”
星落听她提及母亲,又自报了家门,便点了点头。小宫娥二人面面相觑,听梅逊雪吩咐道,“总这么坐着不是法子,我带妹妹走过去寻夫人吧。”
星落此时一心想找到母亲,听她这般说,便由着她扶着自己往那长廊去了。
梅逊雪轻轻托着她的手臂,只觉得星落肌骨纤细,更是心生妒意,眼见着前方是一段儿浅桥,桥面离湖面颇近,莲叶静躺湖面,梅逊雪听身侧小姑娘呼吸渐重,暗忖:“她正患伤风,若是再浸湖水,怕是得病上一阵子……”
心里有了这个邪恶念头,便再也按捺不住,她偷偷地想着:“她落下去了,我就即刻救她上来,只叫她病上一阵子,再慢慢儿好起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她这么想着,回身便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观棋,观棋何等的聪慧,这便疾步向前,冲撞了一下梅逊雪,梅逊雪哎哟一声,再撞上星落。
眼看着星落便要跌落湖中,却见星落呀了一声,脚下生风,迅疾往前,这便闪了梅逊雪一道,那身姿窈窕的临清县主直接跌入了河。
星落捂着脑袋,只觉得头痛难忍,再见那婢女观棋一下子扑在桥边,失声喊道:“县主,是奴婢的失误……”说到这儿,她忽然往星落看了一眼,随即住了嘴,冲着湖里正扑腾的县主哭喊。
星落本打算下水救人,却被婢女观棋的这一眼看明白了。
世家大族,哪一个没有规矩章程?在桥上冲撞,怕是存心的吧。
眼见着四周还没人来,星落忍着头痛,冲湖里扑腾的县主高声问了一句:“我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何害我。”
那湖里的县主自然是不认的,星落想了一想,还是先救人的好,这便叫观棋寻了根长棍子,两个人合力将县主救了上来。
梅逊雪浑身是水,捂着唇咳嗽,星落在侧旁再问,“若你不说,我便大张旗鼓叫人来问。”
梅逊雪的眼泪掉下来,十分地委屈,“如今是我掉下去,你叫人来就是——人人皆知你我都是要进宫的,自然会说是你心生嫉妒,推我下水。”
一言既明,星落觉得十分的荒谬,见她还在这里装委屈,星落有心气她,编了个瞎话向她叫嚣:“你不必做梦了,陛下喜欢可爱的小姑娘,我就是可爱本人。”
她蹲下来,握着拳头威胁她:“再敢暗算我,我就把你踢下去!”说罢,气鼓鼓地站起身,自去往那喧嚣处寻母亲不提。
夜深如井,昆明湖上的热闹散去,皇帝寝宫里还点着灯,光色溶溶,皇帝执一卷书,坐在一片光影里,那执卷的手指修长青白,垂下的眼睫乌浓,很有几分闲适的况味。
阮英缓步上前,为陛下奉上一盏甜羹,大约是甜羹香气浓郁,惹得皇帝蹙眉。
他放下书卷,背靠软枕闭目养神,随口一问:“方才齐善来做什么?”
阮英一愣。
齐善乃是管茶库的内官,来寻他不过是一件无意得来的小事,因是转了几手的消息,阮英也不愿上报,便作罢。
他心知瞒不过陛下,恭敬道:“……是传了几手的消息,奴婢不敢保真,故而不敢上报。”
他向上觑着陛下的神情,确定尚佳,这才迟疑道,“说是今夜昆明湖边上,济州侯家里的临清县主被踢下了湖,始作俑者便是那国公府六姑娘黎星落。”
灯影一跳,皇帝在椅上半睁了眼,听着阮英的下文。
阮英斟酌道:“因临清县主也没有声张此事,故而未有掖庭的介入,只有几个茶库的小宫娥目睹了,偷偷在底下传着说,齐善听着不妥,才来同奴婢言语了一声。”
皇帝哦了一声,“说什么了。”
阮英愕住,掂量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说那六姑娘十分地跋扈,叫嚣着什么……”
他嗫嚅着,不敢向上看陛下的眼睛。
皇帝半垂着眼,浓睫下是一双睥睨万物的深邃眼眸,他望住阮英,那迫人的气势,叫阮英心生胆怯。
“我是陛下可爱可爱的小姑娘。”阮英倒腾着不知传了几嘴的消息,小心翼翼学着六姑娘的语气,“你们都别做梦了!”
作者有话说:
到底谁才是可爱本人。感谢在2021-04-03 17:45:41~2021-04-05 18: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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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知交好友
在此等语境下,可爱应是个动词。
换句话说就是,她这个小姑娘,陛下可爱可爱了。
到底是有多倾慕他啊,竟然公然表白,甚至像是有点臆想病的症状了。
可爱她?笑死,他爱谁不好,爱一个娇纵蛮横的两面派?
窗子大约没关好,有丝缕凉风穿堂入室,在他的后颈停留片刻,那份轻柔便连带着进入他的心腔,有些痒亦有些酥麻。
这种感觉十分地陌生,令皇帝顿生不适。
“放肆。”他低低出声,语音寒凉,阮英听的一惊,头愈发地低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在寝殿里负着手踱步,“揣度帝心,好大的胆子!朕要罚她!”室中温暖,皇帝只着了一身玄色的道袍,脚步急乱,袍角翩跹。
阮英在心里纳闷儿: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一句陛下可爱可爱的小姑娘,到底是病句呢,还是另有深意?
侍候陛下多年,素来知晓他涵养极好,甚少有情绪上脸的时候,这会子反复拿步子丈量寝殿里的白玉砖,真的有点儿吓人。
好在陛下只丈量了书案周边的距离,过一时便停下来了,坐在书案前重新执卷,只是书卷看了一册又一册,始终静不下心来。
“阮英,念清静经。”
阮英呆滞了一瞬,下一瞬手里便多了本清静经,他低头翻页,偏那书页轻薄,拈不开,他偷偷觑了一眼陛下,拿手指在口里蘸了点口水,这才拈开一页,念起来。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不过才念了一句,原本闭着眼睛的陛下便睁开了双眼,平静地说:“你心不静,念经都念不成囫囵个儿,退下吧。”
谁不静啊,是您吧……
阮英如蒙大赦,恭敬地放下书,垂着手却步出了殿门,殿外一轮朗月高悬,阮英直起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忖:“目下看来,这六姑娘已经弄乱了陛下的心,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来弄乱陛下的床啊。”
他也不知道这六姑娘什么来头,好像从来没听陛下提过,今日却恨恨地刷了一把存在感。
从前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也不是没召人进来过,可陛下要么就是躲出去,要么就是无视,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大发雷霆,按照太皇太后的说法,两个人能好上,一定要有一个不正经的开场,陛下和六姑娘的开局太不正经了,一定能成!一定能成!
阮英笑呵呵地下了玉阶自去歇息不提,那一厢黎星落同娘亲容夫人一道,刚出了仙鹤门,便眼前一黑,倒在自家娘亲的怀里直喊头晕。
好在黎星落同胞的哥哥黎立庵、弟弟黎立观一道等在宫门前,是以能接过星落,顺顺当当地驱车赶回了位于承贤街的安国公府。
府里头没睡得都候在门口,先将星落安置了,再请郎中诊脉,诊出了一个伤风发热,开了几剂方子,熬好了药废了半盒子糖霜球,才哄着星落喝下,再等她安睡,已是忙到了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