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松平手腕一转,那手谕的正面便直直送到了她眼前。
“手谕是一个月前写下的,上面有陛下的私印。你大可看个清楚。”
四周的空气突然便安静下来。
她不说话了、头缓缓垂下,握着铁锹的指间因为用力和摩擦已经渗出血来,她仿佛毫无察觉,只握得更紧,拼命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挖那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沙土石块。
鹿松平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
“肖姑娘,在下陪伴陛下十数年。他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想阻止的事,他总有法子不让自己陷入被动之地。”他停顿片刻、斟酌一番,终于说出最后一句,“他会随肖家人离开,是他一早便做了的决定。你明白吗?”
肖南回仍是不语,一锹一锹地挖着。
山石松动、轰然而下,一瞬间将她挖了一个早晨的缺口再次抹平。
她望着那无情山石铸成的壁垒,仿佛看到了在无情命运面前挣扎的自己。
不远处的山脚下,几只幸存的母鸡仓皇地四处逃窜着,远山却异常宁静,就连雨后那层缥缈无形的雾气都散开来,一副天朗气清的样子。
肖南回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那把锹。
她虽迟钝些,但总归不是个傻子。鹿松平说的话她自然是明白的。
若是他不想,便是十个肖准、一百个肖黛来,他也能算出机会、逃出生天的。
说到底,是他一早便想好了,这一次要独自去面对一切、做个他口中的了结。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难受、这样沮丧、这样失望呢?
她还记得从色丘脱险离开后、在孙太守那水牢中审完安律的时候,他就曾对她说过:天高水阔,怎会容不下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成为那个和他并肩而立的人。在最关键、最后的时刻,他选择了向前一步,将她留在了原地。
他也曾说过:人情若经不起考验,那便不要让它经受考验。
可到头来,他还是将最严酷的考验丢给了她。
许久,她终于低声开口道。
“好。我同你走。”
手中铁锹狠狠插入土中,她一字一顿道。
“但走之前,我要取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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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坍塌的石头房前,李元元一掌拍碎了一块压住房梁的石头,又弯着腰将那些石块一一搬走。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双手,将那最重的一块推翻到一旁。
李元元拍了拍手、捶了捶背,掉头往另一边去忙活了。那双手又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如是这般反复了三四次,那手的主人终于开了口。
“晚辈有一事相求,请前辈应允。”
李元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仍弯着腰清理着压在鸡窝上的土块岩石。
肖南回见状、退开几步,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晚辈有一事相求,请前辈应允。”
李元元动作未停,却还是开了口。
“我若不允,你待如何?”
她能如何?不过就是在这跪到昏天黑地、肝肠寸断。可若对方铁了心,她又能如何呢?
肖南回心中百转千回地过了一遍,突然开口道。
“前辈的梅树难道不想要了吗?”
李元元果然回头,耷拉的嘴角抿地像一把弯刀。
“你敢威胁我?”
“晚辈不敢。”她终于学会了所谓面厚心黑、所谓歪理邪说,“晚辈只是实话实说。前辈这次若不帮我,我十有八九会因为手无寸铁而教人乱刀砍死,到时候人都不在了,自然无法兑现承诺、照顾那棵树。”
她话音落地许久,也不见对方回应,自知可能还是出错了招数,只得爬起身来。
肖南回转身离开,不一会却又返了回来,怀里抱着几个灰突突的团子。
她蹲下身,将怀里的东西放下,那几只迷路的母鸡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一溜烟地向李元元奔来。
一脸血污尘土的老剑宗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但在瞥向肖南回时又冷下来。
“拿去吧。”李元元清点着幸存的几只鸡,将它们赶进临时的鸡圈,“我知道你第一眼就看上它了。”
肖南回愣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李元元冷哼。
“我老太婆在这穷山恶水中,除了一身武功谁也拿不去,便只有那把废铁了。或者难不成,你是看上了这几只受了惊的鸡?”
肖南回连连摆手,还要再说什么,那李元元已经背着手向一片狼藉的后山而去,她只得跟上。
昨日还草长莺飞的林子如今一片焦土,李元元一路走、一路用脚踩灭余烬中的火星,神情愈发冷硬。
没了灌木树丛的掩映,如今的剑冢更显突兀,一眼看去就是一座孤坟。
“木主仁,可以削减剑锋之金的锐气。我在这林子里藏了它许多年,如今一场大火却要教它出山了。”
肖南回看一眼李元元有些沉默的侧脸,有心宽慰道。
“有个疯子同我说过:木成炭,炭作泥,泥生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循环往复。”
“没了就是没了,疯子的话你也能信?”李元元踢开半截焦木,抱臂站在那剑冢前,“习剑者,大多孤寡。此剑更甚,从锻出之日起便靠孤勇之气驱使。都说兵者如其人,你当真想好了吗?”
肖南回没有说话,她只上前几步,轻轻握住那在风吹雨打中已有些乌突的剑柄。
剑柄细而窄,触手寒凉,确如李元元所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之气。
都说武者与兵器间有某种看不清的因缘感应。就在她握住那把剑的某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那剑身中无声的呼喊与振动。
她一把拔出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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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月的阙城风高云淡,正是好时候。
肖南回从马车的车窗望出去,傍晚的丁禹路热闹而喧嚣,叫卖热汤鱼羹的小贩掀开锅子,白气就跑到大街中央去了,红彤彤的灯笼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挂在檐下,映得每一个人脸上都暖暖的。
春去秋来,他们的日子一直如此。时光在这里既流逝着、也停滞着。
如果可以,她多想就这样跳下马车、拎两壶酒奔向望尘楼、重回这样悠闲的岁月。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
马车又缓缓行了半柱香的时间,最后停在了西鼓楼前的巷子里。不远处皇宫西南角的角楼上已挂起新月,撩开车帘,夜凉便缓缓袭来。
肖南回有些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了。
“肖姑娘还是将帽子戴好吧。”
肖南回顿了顿,随即才反应过来。
鹿松平一早为她准备了一件带兜帽的大氅,她起先以为是更深露重、防寒用的,现下才看明白,那实则是给她遮脸的。
看来此刻的阙城,并不像丁禹路上看起来的那样平静祥和。
皇帝如今行踪不明,朝中是否已听到风声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否又有人伺机作祟?如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整个阙城是否要陷入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她的心跳声在这宁静夜色中显得更加纷乱,半晌才开口道。
“如今也到地方了,可以告诉我为何召我回城了吗?”
鹿松平的半边肩膀在车门外若隐若现,声音沉沉。
“此次召肖姑娘回城,是有两样事情。其一是有一样东西需要转交,其二是有一个人需要相见。不知姑娘是想先取东西、还是先见人?”
肖南回简单想了想,淡淡开口道。
“拿了东西再去见人似乎有些不大方便,那便劳烦鹿中尉带我先去见那个人好了。”
鹿松平缓缓侧身,将挂在车头的宫灯递给肖南回。
“肖姑娘沿着西夹道一路向北,有人会在西路门外等你。”
肖南回有些意外,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夜色中静波楼的轮廓,还是接过那盏宫灯、跳下车来。
鹿松平驱着马车离开,车轮声在石板路上咯噔咯噔的声音消失不见,肖南回提着那盏灯、沿着宫墙缓缓向东而去。
长长的夹道中莫说宫人内侍、就连守卫也看不见。待行了百步远,便见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待她走近了才转过身来,却是夙平川。
他今日穿了一身裁剪妥帖、分外精神的公服,头发好好束进了冠里,同上次见面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瞧见她来,眼底还是有遮掩不住的光,但下一瞬她唤他的时候,那光便熄灭了。
“左将军。”
夙平川定了定神,随即回礼道。
“见过肖大人。”
她的官职变了又变,连她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了,但他还是宁可称她“肖大人”,而不肯唤她“肖姑娘”。
他在信守自己的承诺,那她也没有理由去打破。
“听单常侍说,有人想见我。难道就是左将军?”
夙平川望着眼前女子坦荡的眼神,承认的话就在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不是。”他轻轻摇了摇头,“你要见的另有他人,我是来替你引路的。”
肖南回心中仍有疑惑,但对方未主动表明,她也不愿追问。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
穿过第一道宫墙,一路向着西北角的掖门守卫而去,直到看到地牢大门,肖南回这才有了些反应。
她方才还在纳闷,到底是去见何人,竟然需要烜远王府的公子亲自来引路,如今却是明白了。
是死囚。
而且是关押在烜远王旗下光要营地牢内的死囚。此处地牢竟处于二三道宫墙之间,若非要犯、便是同天家有关。